文‖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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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鸢鸢途经程府只有短短八个月。
壹
她来时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袄褂,下身是一条拖地长裙。那长裙太长了,像是临时有人给她套上的。
九月份的天,还是白云蓝天,烈日高阳。程家院子外的柿子树开始泛红了。
程潍穿着一身白布长衫同好友谈笑着路过正厅大院,一斜眼便瞧见站在院子里几位女人和几位姨母。
程潍带着好友绕下廊桥行到院子里,得体的冲着几位站在哪儿的华服女人笑着道“母亲,几位姨母好。”
站在中间稍显老态的是他的母亲也是大夫人“潍儿,这是纯姨婆,今日是给你父亲带冲喜丫头来的。”
程潍听后也转过身冲站在院子中间的人贩子纯姨婆笑着道“麻烦姨婆费心了。”
那纯姨婆一时有些惊讶,她那里见过这种谦谦有礼的富家少爷,只是小心翼翼的陪笑道“都是小的该做的,都是该做的!”
程潍又泯着唇笑着就要转身,离开时他扫了一眼站在纯姨婆身旁拘谨不安的女子,她抬起湿漉漉的眸子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那条略长的紫色袄裙被她踩在脚下。
他与好友离去,身后人继续说着话。
“太太们呀,这如今生意不好做了。”
“......”
“这丫头样貌生的好,肚子也还未显怀。”
“......”
“这短期内,叫我老婆子如何还能找到别的姑娘呢!”
“那便留下吧。”大太太瞧了一眼天,沉闷着脸说完便抬起脚走了。
贰
许鸢鸢就这样留在了程府。
程潍再听闻时已是两日后,府里的丫鬟暗地里都在议论,这个没名分的姨娘不知是哪儿带着野种来的,暗地里瞧不上她。
来给程老爷看病的老郎中也给许鸢鸢把了脉,对着坐在黑漆木椅子上,犹如雕塑般的大夫人小声道“一月有余了。”
大夫人缓慢的点了点头,垂着昏暗的眸子不知在想什么。
老郎中见状,凑近了小声道“孩子是阳,也未必是什么坏事。”
“那你便侯在这儿吧!”老夫人站起身,瞧了一眼跪在地上怯怯的许鸢鸢。
许鸢鸢便在程老爷的房间外廊跪着。其实大夫人只让她候着,但她站在屋里,进进出出的丫鬟都露出嫌弃的目光,她便走了出来乖乖跪下。
程潍来时,便见许鸢鸢低着头不停地捶着腿。
“怎么不去里屋坐,在这儿跪着?”程潍生的白净,又很温柔,瞧着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揣着笑意。
“......”许鸢鸢听见有人说话便抬头,一双眼无辜水润,有些怕人,又怯怯的低下头去看廊下的花。
“那些丫鬟们为难你了?”程潍说话间已把她扶了起来“已是中午了,一同吃饭吧,你也要好好顾忌肚子里的。”
程潍瞧着她的衣裳,不像是新做的,淡绿色是他三姨娘爱穿的,大概是三姨娘拣给她的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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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饭摆在中院的荷花塘边,五菜一汤,许鸢鸢垂着头跟在程潍身后,到了地方也没抬起头直直的撞在程潍后背上。
“诶......”旁边的管事见状赶忙走了过来,担忧的伸手瞧着程潍的后背“少爷虽然仁厚,你也要懂些规矩!”
许鸢鸢抹了抹额头,紧张的不知所错。
程潍笑了笑“程叔,我哪有那么娇贵。只是别吓着她了!”
程叔听完往后退了退。
“过来坐下,你不饿么?”程潍行了个位置坐下,向站在那儿未动的女子招了招手。
许鸢鸢愣了愣,缓缓的在旁边坐下。
“你叫什么名字?”
“许鸢鸢”许鸢鸢拿起筷子,顿了顿又到“鸢尾花的鸢。”
程潍点了点头轻声细语的道“法式西百合,鸢尾花很美吧。”
“家在何处?”
“湘西以南。”
“年岁多少?”
“十七......”
一顿饭下来,程潍才知道,许鸢鸢也是个身世可怜人。她是湘西以南人士,先被村中恶霸占了身子,后因为发了洪灾,父母双亡。怀着身孕无家可归,后跟着纯姨婆来了程家,给程家患着肺疾的老爷冲喜用。
“你虽年纪小,身子好,也要好生紧张你的肚子。”程潍笑的温柔,瞥了一眼那浅绿宽松袄褂下的肚子“你与程家有缘,程家也会善待你。”
“谢谢大少爷。”许鸢鸢夹起程潍搁下的红烧肉。
“大夫人心善,有什么需要你去找她。”
夕阳西下,程潍站在亭子里,抬着头望四角八方的院子。
几枝枯树印在红霞里,来来往往的下人透出一股沉重的腐气。
“公子虽然和善,这丫头却只是个有名无实的,公子又何必呢?”管家站在他身后不解的开口。
“可怜人罢了,谁又不是呢。”
“什么?”管家尚在疑惑,再抬起头时程潍已经走远了。
肆
“你会写字么?”程潍看着账本,其实早就察觉到许鸢鸢在身后,怕吓到她,缓了半天才开口。
“不会”许鸢鸢摇了摇头。她今日穿了件粉褂,梳着长辫。她的头发乌黑发亮,脸色红润,几月一养还存着少女的韵味。
“那我教你。”程潍带着笑意将账本拿开,扯了一张信纸瘫在桌子上。
“这有毛笔,也有钢笔,你想用哪一个?”程潍指了指挂着的毛笔和桌上的钢笔,抬头问。
“这个”许鸢鸢指了指搁在桌子上的钢笔,浅浅的露出一个笑容。
她来程府已经四个月了,肚子开始显怀了,宽大的衣裳也遮不住,府里的丫鬟见到她都躲着走。每日除了在程老爷的房间帐子外待上几个时辰,就是在房间里坐着,有时候也会去花园转转,偶尔会遇见程潍。
“笔要握紧,姿势要对......”
许鸢鸢瞧着自己临摹的歪七扭八,又浅浅的笑了,露出糯白的小虎牙。
“第一次写,不错了。我来教你”程潍见状把许鸢鸢摁在凳子上坐下,自己绕到背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的教。
“鸢鸢”程潍看着还算工整的字道“记住了么?”
许鸢鸢低着头,轻轻的点了点。
许鸢鸢本是没有资格同几位姨娘一同吃饭的,程潍同大夫人道了一句“只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大夫人便暗里允了她可以上桌。
大夫人握着佛珠,静静地坐在主位上,程潍坐在她侧右,几位姨娘坐在左边,许鸢鸢挨着坐在程潍身侧。
“几位姨娘,这是新来的牛肉,尝尝。”程潍话间已经挨个给大夫人和几位夫人夹了过去,最后一块放在许鸢鸢碟子里。
几位姨娘瞧见许鸢鸢浅笑着道谢,也没敢多说什么。大夫人母子娘心善是程府都知道的事,程潍又自小聪慧有礼,程老爷命不久矣,整个程家都握在母子二人手中。她们便不多为难这个冲喜进来带着野种的乡下丫头,只是自己吃着自己的。
程潍又给许鸢鸢夹了一块排骨,便自己喂了一块,往下吞咽的时候却觉卡住了。他拍了拍胸口,只觉得更加难受,一会儿便卡的脸红不已。
许鸢鸢是第一个发现的,她放下筷子小声道“大少爷,你怎么了?”
她一开口,大夫人也注意到了,看着自己满脸难受的儿子紧张地道“潍儿,你怎么了?”
“母亲......像是......卡住了。”程潍拍着胸脯,难受的眼里落下几滴泪。
“来人啦,拿水,快把少爷扶进去!”大夫人站起来,立刻便有两个丫鬟将程潍往扶进里间。
里间顿时嘈杂一片,几位姨太太都离开了,许鸢鸢一个人坐了一会儿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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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许鸢鸢再见程潍又过了半月。
她在小花园同几个姨娘的小娃娃玩耍,他们闹着要同许鸢鸢一起放风筝。
程潍站在廊下,便是瞧见许鸢鸢大着肚子混在一群孩子中间,笑的又甜又满足。
“鸢鸢,你不能玩风筝,你肚子里有小妹妹呢!”站在中间,拿着风筝的是程潍二伯的儿子,那孩子也有十岁了,却是生的纯净可爱。
“你胡说,明明就是弟弟!”旁边粉褂丫头将许鸢鸢护在身后,那是二姨娘的小女儿,也是程潍的四妹妹。
他们与许鸢鸢玩的很快乐,大抵是只有她肯与这群孩子玩耍吧。
程潍负着手,远远的瞧着,瞧着瞧着勾起了唇角。
“大哥!”其中一个小孩儿眼尖瞧见了他,便呼喊了一声。
许鸢鸢也转过身,笑着道“大少爷。”
夜晚时,程潍在屋里看簿子,许鸢鸢提着食盒悄悄的在门边喊他“大少爷。”
“嗯?”程潍招了招手示意她进来。
“我听说,少爷最近胃口不太好。”许鸢鸢将食盒放在桌上有些扭捏道“这是我家乡的糯米糍粑,你尝尝。”
“多谢你了。”程潍将食盒打开,里头搁着一盘金黄透亮的糯米糍粑,透出阵阵香味。
程潍又瞧了瞧许鸢鸢的肚子道“你如今日子大了,就不要进厨房了!”
程老爷还是病逝了,死那几日咳出黑色的血,几个郎中来看过都说没救了。大夫人不信,又请了几位跳大神的神婆在院子里日夜作法,程潍被逼着与一干弟妹跪在屋子里喊魂。
院子里月光皎洁,程潍穿着白布衫跪在地上,火纸味充斥着鼻腔,他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悲凉。
那程老爷终归是去了,而程潍也病了起来,他病的吞咽不了东西。
他吃不下东西身体便不痛快,有时候起不来床,便少去外面了,无数郎中来看过,皆检查不出来问题,只说是受了凉,多调理脾胃。
这时程家几位旁氏闹着要分家,大太太日日忧心程潍的病,不管家务了。最后,终归还是分了家,便把许鸢鸢这个闲人赶了出去。
许鸢鸢走时孩子已经要生了,她扶着大肚子,背着一个蓝布包,跟着送她来时的纯姨婆一步一步踏出了程家大院。
她踏出门时望了望这四角高墙,她途径程家不过八个月,又不知要去往什么地方。这一生颠簸流离已是注定,只希望那样好的程公子能够前途顺遂,平安喜乐。
而程潍,开始病的严重了。
初时饭食哽咽难进,后来便严重到不能再进食,每日只能饮些米汤粥水。
程潍脸色苍白,瘦成枯骨,他日日闭门不出。有时候天气好些,他还穿着白布长衫坐在廊下看看账本。只是病痛折磨,让一个大好青年的身形看起来犹如一个十来岁的少年。
程家秋日里做成第一笔生意时,程潍死在屋子里,有丫头早晨进去侍奉时他还保持着半趴在床边,伸着手够地上那盛满水的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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