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缸里的水藻模糊了玻璃。
日光烈烈,我蹲在院子里,看着泛着气泡的绿水,水藻们几乎要鼓出水面,龟在水缸底,看不见踪迹。
缸里静静的,除了气泡,还有我的倒影。印在水上,模糊成一个底片,看不清轮廓,五官都被水藻泡沫覆盖,炸开,又一串涌起。
爸爸问我,要去抓小鱼吗?妈妈没有反对。盛夏的玻璃杯,握在手里尤其热,爸爸让我拿好,小鱼要装在里面。
纱门的弹簧再一次发出声嘶力竭的声响,电瓶车加速的闷哼从迎门厅的这头传到那头。炙烤的热度,穿透皮肤渗进了骨骼,玻璃杯在我手中静默地膨胀着。
爸爸,脖颈黝黑,未长出头发的毛囊青灰。刚剪了头发,在饭桌上,妈妈夸他好帅呀。他笑了,不是害羞,但的确是不好意思,没有说什么。真要是说什么的话,也估计是以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催促我们快点吃饭。并不让人讨厌。
车子在年久失修的街上,腾起烟尘,一直翻滚着不肯离去。太阳的热度,让破碎的道路,有了空间扭曲的些微弧线。肉眼可见,就像热锅未放油时景象。
穿过尘土路、板石坝、卵石街,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桥,桥下没有河水,荒草蔓延,在骄阳下,呈现野蛮生长的姿态,像那群坐在街边眼神不羁的少年人。
被草包围着,是几近干涸的水潭,生命的动作,跟着水潭翻腾。鱼儿在浓稠的空气中,一下又一下张大嘴,三只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这么一角的景象,微小到,我站起来就什么也寻不见了,那只小鱼,只是干涸水塘的一部分,那空洞的眼睛,在爸爸的呼唤中,模糊成睡前的痕迹。
爸爸卷起裤腿,走进泥塘。腿好白,在泥塘里隐隐发光。他幼时也在泥塘里玩过,那时,他并不白,长天大地熏黑了他的皮肤。那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光景,他走进泥塘,探寻着可捕捞的。他身边并没有一个女孩,更不会是我这般小的,但如果有个女孩的话,他会更努力的搜寻。就像现在,他的余光看着我,怕我站不稳,跌进泥塘里。
我也走进泥里,慢慢的,他拿着玻璃杯,里面有一群扭动的生命。爸爸说,那是蝌蚪。会动的泥点罢了。爸爸说,它们将来会成为青蛙。青蛙?爸爸抓了一只,放到我的手里。好丑……这就是青蛙啊。我手一抖,它一跳,走了。
那片草叶还在轻颤,青蛙已经不见了。我突然觉得它变美了,在它隐没于草叶后。“青蛙”这个名字也好听,杯子里的小泥点们会变成青蛙。你们将来的名字叫青蛙!
我说不够不够,再抓点。爸爸说,已经够了。
当然,也许是那么恰好的一个时间,我并没有说“不够”,只是我和爸爸都觉得已经够了,是一种纯然觉知的默契。我们收起了瓶子。
爸爸带着我回了家,鞋子染满了泥点,爸爸在院子里冲脚,我也跟着冲。井里的水,被电机的声音带出来,铺在凉凉的砂石地上,像从山涧溢出的溪流,蝌蚪们,应该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爸爸长裤卷起,腿还是好白。我穿着短裤,已经很黑了,黑得就适合在砂石地上玩,适合在山里脱光了衣服,跳到溪水里洗澡,缴干头发,到树上摘野果吃。野果是被晒红的,我是被晒黑的,味道纯天然。吃饱了我就靠在树上睡觉,没有任何人打扰,阳光透过叶隙偷看我,谁都没有在害羞。
爸爸冲干净了,我也冲干净了,地也干净了,墙角的青苔枯萎了,盛夏击溃了潮湿,雨季会再来,青苔也会再来。
蝌蚪们都在鱼缸里了,水藻依旧泛着气泡,我看不到蝌蚪们,在玻璃壁上,偶尔能看到一些影子的痕迹,我知道是它们,它们在等着长大,等它们长大,就成了青蛙。
晚上,爸爸的腿起了红疙瘩,过敏了。
我看着鱼缸,里面有一群小蝌蚪,等它们长大……龟,在缸底,四季静默无声,也许不待它们长大;但也许龟并不吃它们。
我的腿,没有过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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