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东南沿海的某市出发,北上旅行,第三站到了S市。这城市离我的故乡N市有三四百公里之遥,不过,仰赖国家的高铁,两个小时可到。我曾在这里的某大学做过四年学生,也曾在此处有过一段苦涩的爱恋,故而此番到来,总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这使我不由得想多待一阵。
抱着这样的心情,我去往昔的学校走了一阵。学校还是记忆中的那般模样,只是学生较之以往有了许多不同。似乎如今的女生肤色更白了一些,妆容更重了一些,衣着也更鲜艳了一些。
秋日,风起,梧桐叶落纷纷,怀旧的心绪涌上心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不如去寻几个同窗的好友吧。
然而将记忆中毕业后留在S城的好友都问过一遍,却发现一个也不在。这些年为了生活奔波辗转,许多朋友,也不过是徒然占了微信通讯录的一个名额罢了。
风刮的更紧了。伸手去抓眼前的一片落叶,那枯黄的叶子,却打着旋儿,落到了地上。
有些东西,是抓不住的。走着走着,不过半个时辰,我便开始兴味索然了。还是回去吧。
垂头丧气走到学校的门口,猛地发现,学校的周边变化倒是足够惊人的。记忆中学校正门的对面乃是一片荒地,如今却耸立着几栋高楼了。玻璃墙在午后阳光的映照下是那般耀眼,相比之下,学校显得又是那般寒酸。
世界总还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想起自己也曾想过要向好的方向发展,想起曾经那段为了考研而拼搏挣扎的日子,想起了曾经住过的那个在考场旁边的酒店。
不知不觉,竟发现自己已经在某天酒店的门口了。今天就住这里吧,虽然这里的记忆不是那么的美好。
虽然此处名曰“酒店”,然而并不提供酒食。吃饭得另寻他处。这一日,早饭午饭都没来得及吃,早觉得腹中有些饿了。好在不远处即有一家金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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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金拱门我原是熟悉的。当年考研的两日,三餐皆是在那里解决。
金拱门原是叫麦当劳的,如今改了这个本土化的名字,倒是和那金色拱门形状的招牌贴合得很。名字改了,店里的人也改了,物非人非,我纯乎是一个生客了。
要了两个汉堡一包薯条再加一杯可乐,端着盘子,踏上楼梯,由此径到二楼。和一楼一样,二楼也是冷冷清清的。此时本不是吃饭的时候,加之此地也不是什么黄金地段。生意冷清一点倒也不让人觉得十分意外。我在一个靠窗的位子坐下了,这是个好位置。可以看到楼下的车水马龙,也能看到对面商场LED显示屏的漂亮模特。
我喝了一口可乐,冰的,这使我从恍惚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咬了一口汉堡,和别处味道没什么两样,再吃了两根薯条,也和别处每什么两样。辣酱一点也不辣,甚至还有点甜味,这让我一个无辣不欢的人有些失望。
两个汉堡下肚,店里依旧冷冷清清。一个穿着制服的店员索性就在一个角落里趴着睡起来了。我也觉得身子有些乏力,正准备眯一会儿,楼梯口传来了脚步声,我一下子又变得困意全无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盯住了楼梯口,好奇这个时间会有什么人上来呢?
我的好奇得到了回应。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上来的人竟然会是我同乡的好友。我们大概有六七年未曾见过了。
“那个……小飞,是你吗?我没认错人吧?”
“你是……啊啊,是你?没想到会在这碰到你。”
“一块坐吧。”我拉开一把椅子,邀他坐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我,终究是坐下了。
“哎,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在这上学?”
小飞小我两岁,听说高中又复读了一年。我料想他现在是在S市读书了。虽然他现在穿着金拱门的制服,像是在这里工作,但这应该只是勤工俭学的一种方式。
“来了有三年了吧。”他淡淡地回答。
和我预料的差不多,现在是该是大四了。我问道:“现在学校应该有秋招了吧,有没有想好做什么工作?”
“秋招?”他显然有些疑惑。
“就是秋季招聘,很多公司会去学校宣讲,招聘的。”
“呃……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没上大学。”
“啊?”我大惑不解。
“我复读那年,被人送进监狱了。”
“什么情况?你犯什么事了?”我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在我的印象里,小飞虽说有时候容易冲动,但是善恶分明,我不信他会做出什么让他进监狱的事情来。
“网瘾。”
“啊?这又不是犯罪?”
“我是被我爸送进去的。那地方不叫监狱,但是比监狱还要恐怖。我觉得那就是个集中营,就是个现代版的奥斯维辛集中营!”说这话的时候,小飞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有些颤抖,眼神中似乎流露着恐惧。
“什么情况?”
“我猜,你肯定想象不到,在国家大力提倡互联网加的大环境里,还会有专门戒除网瘾的地方吧。”
我摇了摇头。确实,作为一个在互联网行业工作的人,我无法想象没有网络的世界会是多么令人绝望。“网瘾”,对这个行业而言,其实算是一个优秀的品质。
“我就被送去戒网瘾了。不对,妈的,我是被骗过去的。说什么觉得压力太大,国庆出去玩几天,结果他妈的就把我扔到了那个什么狗屁书院。”
“我当时到了那就觉得不对劲,那地方有点偏,总感觉阴沉沉的,像恐怖电影里的那种鬼屋。然后我就说,我要回家复习,可惜,已经晚了。”
“我去那第一天,就被关小黑屋里了。你知道那儿的小黑屋什么样吗?”
“小黑屋,当然是……又小又黑的屋子……嗯……”我回答不上来。
“我跟你说,那小黑屋里头,有一张床,床上有被子,很薄的那种。然后一个尿桶,一个电风扇,然后,就没什么了。小黑屋其实不黑,有灯,24小时照明的那种。后来我知道,一直亮着灯,是怕出事。而且里头其实是有监控的,你在里面做什么人家全知道。那天,我把床板拆了,准备把窗户给砸开,那唯一的一扇窗是锁死的,只能砸开。我寻思着能不能找个办法出去,那地方真是太难受了,你什么都干不了。结果,窗户还没开始砸呢,人就进来把我揍了一顿。”
“现在不是不准体罚学生吗?”
“兄弟,那是正规学校。在那个鬼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法律压根儿就没用。体罚,家常便饭而已。只要犯了事,肯定就是一顿打。小错小打,大错大打。跟那旧社会师父打徒弟一样。”
“或许,严师出高徒呢。”我有意无意地插了一句。
“严师出高徒?他妈的,要是那帮人能好好教,我他妈挨个几次打也就认了。可他妈的一个个压根儿就不是什么正经老师。”
我疑惑不解。
“你知道我们都学些什么吗?上来先背《弟子规》,‘弟子规,圣人训’,训他妈妈个球!这狗屁玩意儿有个卵用!”
“呃,《弟子规》确实有些过时了。”
“不光《弟子规》,我们还学四书五经,什么诗云啊,子曰啊,一个劲的背。”
“这个,是叫‘国学’吧,这些年好像还挺火的。学这个其实没什么不好的,改天你也可以来个‘小飞读论语’什么的,哈哈。”
小飞苦笑一声,“你啊,你比我大,但是,你却比我天真。你觉得那群狗屁老师真的能教四书五经?他们压根自己就不会,除了叫我们读,叫我们背,他们根本什么都不会。还老是说什么‘大道无言’,‘玄之又玄’,狗屁,不会就不会,尽他妈的扯犊子!”
“有一次,学论语,南宫适问于孔子曰,南宫适,那老师瞎读,读成南宫适(shi)。我不服,就偏偏读成南宫括,结果就被拎到讲台上,拿戒尺抽嘴巴。那地方,你不能惹老师,就算他们错了,也是对的。”
“我的天,任何一个懂古汉语的都应该不会把南宫适读错的吧,这是基本常识啊。不过,想想也对,能把四书五经搞明白的,都能去大学里面当教授了,哪有空教你们?前几天看到一个自称什么国学大师的,还一个劲儿的鼓吹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简直可笑。”
“那个学校也一样。我记得有一个女生,可能是受不了了吧,也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块玻璃,割腕了。不过没死成,给救了下来。”
“那还好,送医院了吧,这事之后她父母应该要把她接回去了吧?”
“屁!送医院?不存在的,简单包扎了一下,然后你猜怎么着?广播,让全校的学生在操场集合,然后,打,一边打一边教训,说什么,你们这帮年轻人,就是不知道爱惜生命,还想寻死?知不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尤其是女孩子,知不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读书,不过是让你们认得两个字,将来嫁人了能做个贤妻良母,你们倒好,说什么‘不自由,毋宁死’,胡闹,胡闹……你们这帮小女生,就是学得太多,想得太多,才这么得不听话……”
他学得惟妙惟肖,让我一瞬间以为正在看一场反映封建礼教吃人的电影。
“这个时代还有这种事情?小学生都开始化妆了,中学生谈恋爱的也不稀奇,大学生那更是放得开,援交的裸贷的都有,怎么还有人鼓吹那种封建糟粕呢?不可思议。”
“不可思议是吧?天底下不可思议的事情多了去了,阳光再怎么普照,还是会有些阴暗的角落见不到光的。”说这些话的时候,小飞好像成熟许多,脸上浮现出一种饱经风霜的沧桑。
“这事就没人管吗?”
“管?怎么管?谁来管?”
“去告他们呀!”
“我没那个胆。那种学校,你说没有后台,我不信。告了也没用。”
“那就往媒体那捅,有些媒体,巴不得这种事情,他们会很热心的,只要把事情闹大了,肯定有人管。”
“闹大了也没用。去年这事曝光过,闹得沸沸扬扬的,同事还拿视频给我看,说是你们那的这个狗屁学校要完。结果呢,该咋样还是咋样。前些天同事又给我看了另外一个视频,说是那学校门口,一群家长在抗议。”
“就是嘛,学校那么虐待学生,家长该有所行动了。”
“你错了。那群家长跑那去的目的,是反对关停那个学校。”说完这话,小飞的脸上出现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微笑,我一下子觉得空气有些冷了。
“怎么会这样?”
“不懂了吧?你肯定不懂。有些父母,巴不得有这样的学校来管住他们的小孩,在他们看来,只要自家的小孩不给他们惹事就行了。”
听到这话的时候,我默然无语。我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还会存在着这样的学校,这样的父母。我单是觉得互联网公司是血汗工厂,没日没夜的工作摧残人生,我的脖子,腰背,还有头发,都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可我未曾想过还有比互联网公司更残忍的地方。
我想转移一下话题,问他:“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生活的?”
“我是从那学校逃出来的。就跟那《肖申克的救赎》一样,从下水道里逃出来的。出来之后,不知道去哪,就先去了一家网吧。当时身上很臭,网吧里的打手过来就要轰我走,好在,以前一个打游戏的哥们认出了我,我就去他家里住了两天。可是,我发现,我不能陪他打游戏了。我现在一碰电脑就觉得背上在挨鞭子,脑袋晕。后来,那哥们给我几百块钱,我就到这里来了。头几天就睡天桥底下,当时幸亏是夏天,冬天估计我就冻死了。”
“后来呢?再没回去过吗?”
“回去?我他妈疯了啊?回去干嘛?送?”
“也是。那你后来就在这里工作了吗?”
“我干过的活多了去了,餐馆、酒店、KTV,还去过夜总会,也算是见过世面了。后来,还给人当了一年小白脸,那段日子真他妈舒坦,可惜不长久,人家有新欢了。”
我问道:“有没有想过找份稳定的工作好好生活?”
“我这样的人,上哪去找正经工作?现在干什么不得用到电脑?可我他妈就是不能用电脑。前几天,我爸不知道怎么着居然找到了我,说什么叫我回去,他创立了一家直播公司,专门包装网红,需要我这样会打游戏的人。真他妈搞笑,当年把儿子送去戒网瘾的老爸,现在居然靠互联网赚钱,真他妈搞笑。”
小飞笑得让人不寒而栗,我不再说话,起身准备离开。我们一同走到店门口,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行动不似当年那样风采了。这让我想到了少年闰土和中年闰土,只是没想到他一下子老的这样快,明明才二十几岁啊。
我们在门口分别。临别时,我问他有没有微信,他摇摇头,然后说:“QQ现在还用着,你有我QQ的。”
我点点头,独自向着自己的旅店走去,微寒的秋风扑在脸上,倒觉得很爽快。见天色已是黄昏, 城市的霓虹灯渐次亮起,和高楼和街道都织了在红红绿绿的罗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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