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校长是个五十来岁，瘦瘦高高的中年人，已经在副校长的位置上坐了七年，去年终于被提拔为校长。这天下午，他特意把张慎之叫到自己的办公室，神情凝重地关上了门。
“张老师，我跟您说个事。”林校长客客气气地说，“您的资历和能力，不但在咱们学校，还是在区里，市里，都是数一数二，有目共睹的。我希望您能安心工作，不要有什么情绪。毕竟教委对音体美的重视，和前些年不是同日而语了。”
张慎之心里一惊，不知林校长的意思，试探着问：“我的工作有什么不到位的吗？咱们学校每年考上的美术生都有好几个啊？和美术有关的其它专业的也有不少啊？”
林校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好多学生管您叫先生。那是尊称，您的言行也要与之相称才行，开玩笑不要太过分了，让人误解就不好了。啊，还有，我听说，有个姑娘来找过您？”
张慎之心里恨恨的，余月这丫头，鬼机灵还不少！他若无其事地说：“哦，是有一个。那是孙燕生的学生。我和孙老师都觉得她是书法苗子，正在试图说服她的父母让她学呢。”他刚要找借口溜走，林校长又说：“我有个私人的事求您。我儿子非要学说相声，您看认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张慎之说：“好吧，我试试看。但是不能保证一定说的成。对了，钥匙还你。”
张慎之回到家里，好巧不巧，唐雪梅说起她外甥今年中考，这孩子学习不好，也就是铁路六中的分数，想上师大附中。张慎之说：“凭本事考呗，他能考上哪个上哪个，与咱们什么相干？”唐雪梅说：“到时候你跟林校长说说，走个后门，就凭你的资历，他不会不答应。”张慎之叹了口气说：“林校长今天还和我说起他儿子想学相声，我根本不认识这方面的人。”唐雪梅说：“太好了，他求你，你求他，那不正好吗？你就在学生当中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帮上这个忙。”张慎之说：“也只好如此，敷衍他一下。但是你外甥的事我是不会跟他提的。”唐雪梅撇撇嘴说：“就你清高，不然早就不在附中了。”张慎之说：“附中也得有人教，哪能个个进画院，教大学？”唐雪梅说：“你别忘了我弟弟当初怎么帮的咱们。”
这个张慎之怎么会忘呢？还是文革当中，他在五七干校那会儿，他的儿子张绿木住在姥姥家，有一次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还发烧，是舅舅唐雪松送去了医院，小两口和妻子一起忙乎了几天。那时候绿木只有五六岁吧。张慎之感激他们一辈子，如果他们生活上有困难可以帮，但这个事绝对不行。
余月仔细回想张慎之跟她说的每一句话。确实他没说过自己没有家庭，只是含糊其辞。有也没关系，她希望他坦诚相告，还有，只是发生关系而已，何必大费周章地求爱呢？余月感到受了羞辱，也觉得自己下贱，但是无可奈何。那么，她试着往好处想，那就是，他们的婚姻，想必跟自己的父母差不多，都是那个时代无奈的结合，也都离不成。毕竟他是文人墨客，高雅，浪漫，何况真的欣赏自己，这就值得。性关系，张慎之自然满足不了她，这是铁定的事实。但是她想主动要几次，不仅仅是因为她找不到男朋友。她把跟他的关系当成是，经历过的所有耻辱的洗刷。无论张慎之到底有多少吹嘘，她看到的就已经很了不起。
她在心里向那个鬼影挑衅。哼，你不是不让我干这个事情吗？我不但干了好几个，还有这样的人哩。他比你还大，我就愿意！别看我当不成老师了，可是有资深教师迷恋我。
这样想着，半个月后她主动约了张慎之，还在学校见面。
两人在美术教室说话，张慎之似乎心事重重。他先是语无伦次地说了一堆余月听不懂的话，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突然掉了眼泪，摘下眼镜洗了一把，冲着她说：“我活够了！”余月吓了一跳，又想不出安慰他的话。张慎之把余月拉到角落里，坐着就插进去了。“小月，你想吗，这个事？”余月没法说想死了，只好说不想。张慎之说：“你别想我，就让我单相思吧。”余月很不忍心，紧紧地抱着他。“人生太短了，掐头去尾，还剩多少？前头十年，襁褓之中，后头几十年，年老体衰。人在五十到六十最脆弱，活过六十就好了。有时候我真想效法海明威和川端康成，可是我有我的责任，我做不到。我说这些，你不一定明白。我不怕你怨恨我。以你的认知，有朝一日吧，你一定能懂得我的心思。”张慎之梦呓一般地自言自语。
余月知道，张慎之的话虽然不一定都是假的，甚至还有一些真诚的成分，但是这种人的感情来的快去的也快，她要抓紧时间，好好享受一番，如火的热烈，如蜜的甘甜，如酒的醉人。“我恨不得你永远这样，像母胎一样的包裹着我。我始终认为，我的身体已经够尊贵，给谁，谁都应该感激不尽。可是，我想不到，你的身体更加贵重，老天爷就这么安排了。好了，你下来吧。”
余月有些不好意思了，穿好衣服坐在一边。张慎之继续说下去：“小月，你听我的，你要结婚。”这就是余月最担心的，她真的不是因为他，可是要怎么说他才明白？她说：“不要，我有我的想法。”张慎之说：“你还小，当然不懂。人活着不要任性，要符合社会规范和习俗。现在你愿意跟我在一起，也许是目前有什么难处，但这不是办法。找个年龄相当的，结婚生子，好好过日子。”余月很想告诉他，但是怕说了以后他再也不给了。张慎之想了一下说：“哦，我明白了，你想当女强人？还是要事业家庭兼顾的。”这话未免透着迂腐，余月倒不敢多说了。
余月跟张老师道了别，回到家中。一进家门，她愣住了。茶几翻到在地，还有几张钞票散落在地上和沙发上。不对呀，父母关系一直不好，可是还没到动手的地步。她问父亲：“爸，这是怎么了？”余德寅说：“问你妈去。”胡秀华这时候不在家，就是在，她当然也不敢问。余德寅叹了口气说：“爸养你不容易，你看你这找工作也没谱。”余月说：“我又不是不找，可是你不给我交钱我怎么找？”余德寅踹了女儿一脚，发疯似的喊叫：“这不是你自己干的事儿？非要上那个什么狗屁学校，自己又啥也学不会！我给你交钱？做梦！”余月晓得，这不是找工作的事儿，八成又是迫使她就范。她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跟我妈又咋了？”余德寅说：“你那个妈，呸，我是她男人，她凭啥不愿意？你姥姥真不是玩意儿，养了你妈，你妈也不是玩意儿，养了你这个没用的东西！”余月不知哪儿来的胆量，今天也敢顶撞父亲了：“你要是待她好，她能不愿意吗？”余德寅说：“她要是没我，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还要我待她怎样？”余月说：“那你要我怎么样？”
这天晚上，余月一边回味着苦涩的甜蜜，一边安抚着这个鬼影。自从工作丢了以后，她是不想再干了，可是由不得她。要是长时间不让他碰，他又要千方百计地折磨她，吵闹，打骂，然后又在外面说她坏话，他一个残疾人养着游手好闲的女儿。街道干部不知底细，这个话还是有人相信的。她常常被人议论，追问，嘲讽，抬不起头来。
张慎之的求爱有什么深意呢？余月越发想不透。这也不是她多思多虑，确实蹊跷。父母跟汪老师说了什么，汪老师跟孙老师说了什么，孙老师又跟张老师说了什么？张老师认识她，完完全全是偶然，可是这个偶然太离奇了。你能说这三年他们不议论自己教过的有个性的学生？海淀有多大点地方，余月在奋斗小学的事怕是人尽皆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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