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相伴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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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节是自习课。我们英语班的同学都在自习。偶尔有人在用英语交谈。加上能够见到的墙上的字画都是英文，让人感觉这是外国的某个教室。

“黄谷芹，给，电影票，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啊。”马旭彬在窗外喊。别以为马旭彬胆子大，我知道，他这是故意的，就是想制造假象，说明他马旭彬是我的恋人。

“我有票子了。王鸿飞给我送来了。”我也毫不留情，不客气地拒绝了。众目睽睽之下，马旭彬感觉有些羞愧，恨恨地把窗门一关，好多人被吓一跳。

我与马旭彬、王鸿飞是同乡，同年考入师范学校，我读英语，马旭彬读数学，王鸿飞读语文。说实话，马旭彬英俊潇洒，是众多女同学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可我心里装的却是那个长相平平的王鸿飞。

毕业后，我和马旭彬被分配在县一中，王鸿飞分配在城关镇中学。那时语文老师不太缺，王鸿飞可能是吃了这个专业的亏。毕竟这城关镇中学和县一中差了一个档次。

马旭彬找我是更方便了：“谷芹，你知道我们俩为什么能分在一起吗？我在教育局有亲戚啊。这也算是天意吧，给了我追你的机会。”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癞蛤蟆也想吃天鹅肉。”其实我长得并不好看，我这样奚落他，也无非是想让他断了这非分之想。

为了讨好王鸿飞，我把马旭彬写给我的信都交给王鸿飞看，并当着他的面一一烧掉。王鸿飞确实被感动了，说：“谷芹，我会好好待你的，让你吃好、穿好，一辈子不让你掉一滴眼泪。”

我也很感动。每个礼拜我都赶去城关镇中学，帮他洗衣服，整理寝室。马旭彬也终于“急流勇退”了。好在他还算有些君子风度，见了我和王鸿飞还能笑嘻嘻地打招呼。

这样过了两三年，王鸿飞提出：“我们把婚事办了吧？”我说：“等不及了？”我装作“无奈”的样子道。“既然你考虑成熟了，那就依你吧。”其实我内心更渴望完婚。我太了解王鸿飞了，他很懒，我不给他洗衣服，不用一星期，他的床上就堆得连他自己都躺不下；我不催他洗头，远远地就能闻到他头发里的臭气。

婚宴的酒店都定好了。那天，我把一大捆请帖买回来，准备让他写名单。他坐在藤椅上，低着头抽烟，一支接一支，桌子上的烟灰缸都满了。我催他：“怎么还不动手写？”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不写了。”

“啊？为什么？婚不结了？”“不结了？”“为什么？”“……”“酒宴呢？”“退了吧！”“为什么？”“我们之间没有爱。”“啊？怎样才算有爱？这些年我把全部的爱都付给你了，给你做牛做马当保姆当丫环，就差没睡一张床上了。”“对不起！我也是才知道。原来我父母早就给我定了亲的，我不能抛弃了她。”

第二天，他的那个“她”真的来城里了。还特意地找到我寝室里来了：“我叫王香巧，是我们两家父母商定的婚事，为了不影响王鸿飞的学习，所以一直没告诉他。前几天他打电话来说他要结婚了，才跟他挑明了。黄老师，你跟他结婚，那是害他成一个不孝之子了。”

我真是无法用语言表达我的悲伤和愤怒之情。当着许多教师的面，我骂他：“王鸿飞，你无情，是世上最没良心的人。你把我拖老了，就一脚踢开了。你可以辜负我，但你也不会有好结果的，说不定哪天就患上了绝症，一命归天了”。

我知道，作为一个教师，这样骂人有失风度。可这事儿摊到谁身上，都可能冷静不了。

我也不去城关镇中学了。那段日子，我觉得心灰意冷，甚至产生了单身一辈子的念头。每天是寝室、教室、办公室三点一线，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学校的食堂饭。

马旭彬又开始对我献殷勤。我没有好脸色给他，但也不拒绝他，就像看一个演员在表演似的。一晃又过去了两年，马旭彬向我表白了：“谷芹，这样下去我们都老了。嫁给我吧，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的。”

这与当初王鸿飞“不让我掉眼泪”是同一个意思啊。王鸿飞说的比较具体，马旭彬说的比较笼统，毕竟“幸福”这东西是比较难衡量的。不过，渐渐地，我也觉得马旭彬并不那么惹人讨厌，反而觉得王鸿飞有些面目可憎了。

我答应了马旭彬的求婚。我们隆重地举办了婚礼。许多教师都来贺喜，说我们俩是“迟到的爱”。看着一脸幸福感的马旭彬，我觉得有种负罪感，我最美的年龄段，却把爱心给了另外一个人，还把现在这个丈夫写给我的信，给那个人看。

王鸿飞没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可我又不好意思打听。我知道，马旭彬是绝对不会把请帖发给王鸿飞的。

马旭彬对待我，正是当初我对王鸿飞的翻版。他买菜、做饭、洗衣、搞卫生，几乎所有的家务活都包了。放学回家，他给我端椅子、倒茶、捶背：“累了吧？好好休息一下，晚饭马上就好。”

遗憾的是，几年过去了，我们一直没有孩子。我说：“不知道是谁的原因，抽个时间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他嗫嚅着说：“不用查了，是我。实在对不起了，要不，我们……”

“啊！”我的眼前一黑。这就意味着，我这辈子再也没有了做母亲的权利。我恼怒地瞪着他，很想质问他一句：“这就是你能给我的幸福？”

除了怨命，还能说些什么呢？有人说，孩子是夫妻间感情的桥梁，于是，渐渐地，我与马旭彬间有了裂痕，有时候，还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王鸿飞来。

“前些天，全县中学语文老师来县一中观摩，城关镇中学老师谁来了？”我问。

马旭彬说：“不知道啊。不过，我听说，王鸿飞早就不在城关中学了。好像是调到我们老家——乡下中学里去了。”我“哦”一声：“人往高处走，他倒好，越走越低了。”

于是，王鸿飞又成了我心中抹不去的牵挂。我和马旭彬回乡下老家，很想去打听他的消息，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事实上，生活也不允许我去关心他了，马旭彬在体检中查出肺部有一黑点。县医院说，这得早点去省城医院动了手术。可省医院也动不了，说这黑点在气管、食管、血管之间，只能用化疗或药物治疗。

就这样，我们往返于县城和省城之间，一晃过了五六年，因为许多医疗费都在医保之外，“家库”渐渐枯了，最后，房子又卖掉了，我们又住进了校宿舍。

马旭彬早已不上课了，他病休在家。现在的他，骨瘦如柴，双目深陷，咳嗽带血，食不下咽。我煎药、熬稀粥，床前床后地服侍他……

一天，马旭彬叫我在床沿坐下，吃力地说：“谷芹，真对不起啊，我是想给你幸福的。可老天不让我给。”

终于有一天，马旭彬闭上了那双恋恋不舍的眼睛，撒手人寰。

在整理马旭彬遗物时，我发现了王鸿飞写给他的信：“马兄，造化弄人，我无法兑现我对谷芹的承诺了。我在婚前体检时查出已是癌症晚期。手术后，除了满身的债，就是除不尽的癌细胞。我会远离爱情、远离凡尘。谷芹是好人，你要善待她！千万别告诉她真相，她认定我负心，才会交给你真心。”

“天哪！怎么会是这样？马旭彬，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多么的自私啊！”我喊道。

守寡三年后，我迫不及待地去乡下中学打听王鸿飞的踪迹，听到的消息是他在十多年前已离开学校。我依稀记得读中学时听他说起过，他的家在山湾里。于是，我凭着记忆摸索着上山。

走了约十几里路，终于看到了一个小山村，一间砖瓦房，屋后修竹茂林，门前小溪翻着白浪，远处青山巍巍，云雾缭绕。

我正愁没处去打听，忽见迎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四目对视，双方都惊诧起来：“黄老师！”“王香巧？嫂子？”

王香巧摇摇头：“我不是！我是王老师的邻居。他至今单身呢。唉，说来话长，以后慢慢聊，快进王老师屋吧。他去地里割菜，应该快回来了。你看，说曹操曹操就到，他回来了。晚上你住我家吧！我来接你。”

我朝门口望去，只见王鸿飞挎着菜篮子，青菜、茄子、丝瓜……这么多年，他仿佛没有什么变化。我快步迎上去，激动地说：“鸿飞，终于见到你了！”

他定睛地注视着我，问：“你？谁呀？你知道我的名字？”我大吃一惊：他认不出我了？我是老得快，但还不至于面目全非啊，连王香巧都能认出我来。难道他人未老，却有老年痴呆症了？我连忙说：“我是黄谷芹啊。”

他依然摇摇头：“不认识！”他把菜篮子放在灶头旁，顾自去洗菜、烧火，把我晾在一边。“对了，他肯定认为我已为人妻，不便搭讪，故作陌生。”我便走进去，说：“马旭彬生病死了，而今我已经孤身一人了。”

他看上去依然很平静：“谁？马旭彬？我不认识啊！”

这真让我摸不着头脑了。他在灶头忙碌了一阵，竟然给我煮了一碗青菜面条出来，油水不足，但我还是吃得津津有味。“你不认识我，为什么要煮面条给我吃？”

“我这经常有客人来，我都招待的。相逢何必曾相识啊？”他说。

晚上，王香巧果然来领我去她家。她在她的床边铺了一张竹榻，两人一直谈到深夜。

“黄老师还在县一中吗？马老师好吗？一晃快二十年了，孩子很大了吧？男孩还是女孩？唉，王老师在教书时，还打听你们，后来他回到山沟沟里，就再也没有你们的消息了？”她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

“王老师为什么会放弃铁饭碗回家务农呢？”我问。

“身体不好啊，他都死过两回了。你都看到了，他现在是越活越年轻了，哪像患有绝症的样子。学校里曾经派老师来请过他，他没答应，说荒废久了，不想去误人子弟。”

山里的天，说变就变。第二天竟然下起雨来。我不想叨扰王香巧，就回到鸿飞的屋里，希望他再为我煮面条。

他坐在楼上靠窗的书桌旁，正在挥笔疾书，旁边的书稿堆很高了，我一瞥，发现面上那一页，用较粗的笔写着四个大字“山水为妻”，大概这就是书的题目了。

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该怎么办？他的心里还容得下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