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落地镜子前,看见一个面容俊朗,表情淡漠,眼神忧郁的少年,却因一身军装而透着几分坚韧和英气。这种服装和表情的混搭,让少年周身散发出谜一般的忧郁气质。
“那是自己吗?”我轻叹一口气。
穿上军装我就更像某个人了,某个不忍想起的人,某个已遗落我10年的人。10年的时光,就这样沉默不语的从我单薄的青春里打马而过,穿过悲伤、穿过迷茫,穿过那一季的花开花落和世事无常。
我看见镜中的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流泪满面。我伸手想触摸镜中的自己,却触摸到倒退的时光和尘封的回忆,不愿提起的那么多那么多的陈年往事从镜中向我涌来。我闻到一阵甜腻的桂花香裹着一阵悲伤刺痛我的心,然后听到了一阵唢呐声……
正是桂花盛开的季节,小小的县城到处充斥着甜腻腻的桂花香,让人觉得乏腻和哀伤。7岁的我端着父亲的遗像走在出殡队伍的前面,心里一片茫然和无措,甜腻的桂花香也裹满悲伤一阵阵向我袭来,以至于我小小的心脏有种承受不住的重量,止不住的眼泪和忍不住的呜咽声,淹没在那喧嚣的唢呐声中。
我那年轻貌美的母亲,在旁边哭得真切。7岁的我虽然不知道死到底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父亲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就这样留下我一个人,不会再爱我,抱我,也不会再打我,骂我,陪我一起长大了。我,从此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父亲是个武警,我印象中他永远是一身淡绿色的军装,身材挺拔,英姿飒爽。平时他对我要求严格,但是当我考了全班第一,或者他心情特别好的时候,他就会把我放在他的边斗三轮摩托警车的那个“斗”里,满县城的转悠,一路上会有很多羡慕的眼光,我心里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骄傲,一路上开心的嗷嗷叫。若是遇见了我的同学,我会骄傲的冲他昂昂头,眼神一瞟而过,心里在炫耀的说:“哼!我爸爸的车,你们有吗?”
母亲虽然脾气暴躁,但是对我疼爱有加,加上她比父亲小10岁,父亲一直对她百般迁就宠爱,一家人倒也和美幸福得让旁人羡慕。换句话说,我是泡在蜜罐中长到7岁的,7岁前的我用快乐丈量天空的蔚蓝,用欢乐推测大地的宽广,用笑容和四季对话,心里眼里看见的都是一派天真美好。
可是这一切在1999年的10月彻底颠覆了,我似乎是一夜之间长大。记得那年10月一个周日的早晨,天气晴朗,虽然暑气未退但是秋天的脚步近在咫尺,让人觉得清爽宜人。父亲冲着赖在床上的我说:“子墨,起床了,爸爸带你去买小白兔。”听到这句话我便一跃而起,开心的吊着爸爸的脖子亲了起来,爸爸一边把我放下来,一边笑着说:“小家伙,小家伙,别闹了,还没刷牙呢。”
想要一只小白兔是从那年的春天开始的。那年4月份的时候,小县城的大街上到处都是卖小兔子的,白色的、灰色的,一只只都从那小小的铁笼子里用一双圆溜溜、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你,柔软的毛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爱极了!可是母亲在没生我之前是名护士,家里的一切都要用消毒液清洗,坚决不同意我把“满身细菌”的小白兔带回家,父亲也不敢给我买。过了那个4月,大街上没有卖小兔子的啦,我也把注意力转移到打弹子、拍画片上面去了。都过了小半年了,为什么父亲突然想起这个事了呢?当时的我一点疑问都没有,也想不到这里去,后来想着,父亲是有某种预感的。
10月份天气还是很热,所以虽然兔子是每月繁殖一次,但是养兔子的人一般不会让兔子在天气热的时候繁殖,怕成活率不高,因此一般10月份,在街上是看不到卖小兔子的。父亲把我抱进他警车的“斗”里,开车向乡下驶去。那是我记忆中最愉快的一次“旅行”,风在耳边呼呼的吹着,树和房子在不停的倒退,穿过县城,穿过人们羡慕的眼光,到了通向乡间的路上,空气和景色都让人心旷神怡。蔚蓝的天空下远山如黛,云雾缭绕,近处的田野里一片青黄的晚稻随风摇曳,在阳关下泛着迷人的金色光芒,过不了半个月就可以收割了。一路上都是我惊奇的声音:“爸爸你看,有牛!”“爸爸你看,这叫什么花?”……而父亲总会转过头来温柔的附和我,与我一起开心雀跃。
就这样,小白被我从一户养兔人的家中带了回来。刚回来的时候它刚满月,纯白色的毛柔软光滑,嘴巴就像一朵盛开的三瓣小花,当我顺着它的脊背抚摸它的时候,它就会很享受的眯起它那圆溜溜红宝石般的眼睛,乖巧可爱得很。
那天下午父亲就去外地执行任务再也没有回来。父亲的形象永远定格在那个上午叫我起床的样子、把我抱上车的样子和转头看我指着田野里牛的样子……和父亲的形象一起定格的,还有我无忧无虑的内心和快乐的童年。
请假一个星期后,我重新回到了学校。小县城很小,方子墨的父亲被坏人杀死,这么“轰动”事情肯定在这个星期都是大家的“头条新闻”,早已家喻户晓了。周围都是一边躲闪一边窥伺的目光,每个同学都好奇的看着我,希望从我脸上找到父亲去世的细枝末节。那天,当以前的死党王凯忍不住问我“方子墨,你爸爸是被枪打死的,还是被刀砍死的”时候,我一拳就打肿了他的脸,鼻血都流了出来,王凯一边哭一边扑过来和我扭打成一团。当老师赶过来拉开我们,并问清楚怎么回事的时候,老师没有惩罚先打人的我,而是用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说:“好了,好了,子墨的父亲去世了已经很可怜了,大家要多关心他。”老师的眼神和话语都触碰了我那敏感的自尊,我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拿起书包甩出一句“我不要人可怜”,就走出了教室。
母亲也应了父亲的关系,又被安排在县医院当护士,所以当我走出教室的时候,我无比想念我的小白,想着母亲还没下班,我就直接回到家。小白被我安置在我的书桌上,对着窗户,棉絮上垫着报纸,报纸上放着笼子,小白在笼子里困了一天肯定很难受。当我打开房间门的时候,本是趴在那里的小白听到房门响,支棱着两只耳朵站起来,眼睛看着房门的方向,它跳跃了两下看着我走近它,它肯定也想我了。我坐在桌子前,打开笼子门,让它卧在我的手心里,对它说:“小白,你是不是想我了呀?你想爸爸吗?我想爸爸了。”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的掉下来。
下班回来的母亲一进门就怒气冲天,她用力的推开我的房门,大声责问:“今天为什么逃学?这么小就不学好?!”我低着头不说话。母亲一个巴掌就打到我的头上,小白惊惧的跳到角落里。母亲一边在我身上乱打一气一边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你怎么这么不听话。”我一边哭一边满房间的躲,母亲却穷追不舍,喋喋不休,到后来我火了,哭着大喊道:“他们欺负我没爸爸!” 母亲突然之间就停止了追赶和打骂,站在那里呜呜的哭了起来,然后慢慢的走过来,抱着我哭。
自从打架之后,同学们都有意回避我,我越来越不愿意去上学,逃课成了我的家常便饭。那个时候逃课之后,我最喜欢回家一个人陪着小白,和小白聊天。终于有一天,当母亲再一次发现我在房间的时候,她猜到我又一次逃学了,她愤怒的走过来抓起小白从二楼的窗户扔了出去,我都来不及说一声不要,就听到“啪”的一声响。我眼泪飞溅着飞奔下楼,看到院子里奄奄一息的小白,看到它受伤的腿、流血的腿,我愤怒的冲着母亲吼道:“你赔我小白!那是爸爸给我买的!”母亲也愤怒的冲我喊:“爸爸,爸爸,你爸爸已经死了!你整天对着一只兔子他也不会回来了!”那一刻,我看见母亲漂亮的脸扭曲成某种丑陋的动物,我转身不再看她。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棵没有叶子的树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各种形状的花,红的黄的紫的,圆的心形的扇形的,挂满枝头,父亲微笑着从远方走到树底下,我高兴的扑到父亲的怀里,说:“爸爸,你怎么出差那么久才回来呀?”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子墨,我把你的小白带走了。以后我和小白都不在你身边,你要听妈妈的话。”然后就看见爸爸提着装着小白的笼子转身走了,我哭着喊:“爸爸,别走。小白,别走。”可是,爸爸再也没有回头,那一树的色彩瞬间变成灰色,灰色的我在一棵开满灰色花的树下,伤心的哭……早晨起来,小白就没了呼吸,我知道它是被爸爸带走了,从此,我独自一人流落世间。
我和母亲之间横亘着一条河,这条河比那季节更长,比那天空还远,我们彼此都趟不过去。我和母亲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很多时候一开口就是吵架,可能我遗传了她的坏脾气。我依然逃学,但是我不再愿意回家,我找到了一个好去处——网吧,渐渐的我迷上了上网,母亲给的零花钱不够了,我就找各种理由向她要钱,成绩也不可遏制的一路下滑到谷底,再也爬不起来。母亲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自从打了我第一次之后,之后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且愈演愈烈。没考好要打我,逃学要打我,知道我上网了要打我,她心情不好了也要打我,开始是用手打,后来就用扫帚打,再后来捞起什么就用什么打。开始我会哭会躲,后来我只是倔强的站在那里沉默不语。很多时候母亲打完了会抱着我哭,抱着我哭着说“子墨,妈妈该怎么办”,可是打多了,哭多了,说多了,我也就麻木了。
初一的时候,当我发现有个男人一连在我家吃住了半个月,我知道这个男人和以前那个偶尔来我家过夜的男人不一样。我更加厌烦这个家,有时候我会在网吧里过夜,吃在网吧,睡在网吧,聊天、玩游戏。
那天,早晨我还趴在网吧电脑前没睡醒,旁边一个sb一边玩游戏一般兴奋的大叫,我抬了一下头对他说:“请小声点。”然后接着趴下去睡,他推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小子谁呀?敢叫我小声点!”再次被吵醒,我二话不说,抬起头就在他腮帮子上给了一拳,那个sb捂着脸说了声:“兄弟们,有人敢打我,不想活了!”说完,从邻座的电脑前站前四五个sb,他们一起向我扑过来,没等我反应过来,已经鼻青脸肿了。网吧老板拉开我们,并通知了我们的家长。当红着双眼疲惫不堪又焦虑不已的母亲,把我从网吧“逮”回家的时候,我冷静的宣布:“我不想读书了。”母亲的脸由愤怒转向震惊,随即变成咆哮:“你说什么?你在外面打架惹事,回来还有脸说这种混账话!有种再说一遍!”我把身体的中心移到左边的腿上,这样我右边的腿可以轻轻晃动,表示我的不屑一顾,我瞟了母亲一眼,又说了一遍:“我不读书了。”我的表情和话语彻底激怒了母亲,她气急败坏的找到了一个拖把,一边说“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一边就用拖把的柄向我砸来,我现在已经比她矮不了多少了,而且比她有力气,我一把抓住她砸过来的拖把,用力一拉,就夺了过来,然后扔到一边,冷冷的说:“以后别想再打我了,我不想读书了。”母亲惊讶的看着我然后黯然的坐在沙发上哭,我平静的走过她的身边,上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之后好几年母亲再也没有打过我,但是我们的话更少了,为了让我不出她视线,她给我买了台电脑,拉了电信的宽带,除了吃饭,我几乎不出我的房门。那个男人似乎没有我爸爸的好脾气,经常和母亲吵架,甚至动手打母亲,我除了觉得烦之外,一边也觉得母亲可怜一边却有“终于有个人收拾她了”的幸灾乐祸。
在我16岁的时候,我在网上遇到了17岁的文婉,因为她的网名叫小白兔,便加了她为好友,都在同一个县城,聊了一个月,比较投机,我们就约在县城公园见面。记得见面的那天是个漫不经心的四月,但是我的心情却是这近10年来最好的一次,忐忑中带着激动,激动中又有几分期待。那天我比约定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坐在一个可以看见公园大门的石凳上看着公园门口的人来人往,当一个留着学生头,剪着齐刘海,娇小白皙的女生走进公园的时候,我的直觉就告诉我,她就是文婉!我微笑着看着她,她也看见了我,也毫不犹豫的向我走来。
“嗨,方子墨。”她的声音也如她外面般温柔乖巧。
我的心似乎突然跌进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梦里,久不与人打交道的我,不由自主的涨红了脸,有些窘迫的说:“你好,文婉。”
文婉看出了我的窘态,娇俏一笑,说:“我可以坐在你身边吗?”我彻底被她的巧笑娇颜给弄得不知所措了,心跳得比百米冲刺之后还要迅猛。“哦,对,对不起。你,你坐。”靠!居然还结巴了!心里懊恼不已,骂死自己了(之后,文婉也常常拿这事儿来取笑我)。
文婉的美让我一见钟情,与我母亲人高马大、咄咄逼人的美完全不同。虽然她比我大1岁,但是我比她要高出大半个头,加上她还在读高三,看起来比我还小。当天晚上文婉就跟我回家了,她说,她父母整天忙着赚钱,根本不管她,一个晚上不回家,他们不会觉得怎么样。而我母亲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爱上了打麻将,日夜不休,原本就不怎么说话的我们,更是难得见上面。那天晚上我格外的平静,有种想要好好保护她的圣神使命感。我们相拥着躺在床上聊天,我们像两只被亲情抛弃的小白兔一样,互相依偎着,给彼此勇气和力量。我暗暗发誓,一定要保护文婉一辈子!
第二天早晨,母亲看见文婉和我一起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又一次震惊了,而我们一脸淡漠平静的样子,也再一次激怒了她。她指着文婉冲我骂:“混账东西,她是怎么回事?你们昨天晚上干什么了?你才多大?!”我一把搂过文婉的肩膀轻描淡写的说:“她是我女朋友,至于昨晚干什么了,你可以不用管。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昨晚和他做什么了。”我用眼睛瞟了一眼那个一心吃早餐的男人。母亲被我点了痛处,恼羞成怒,像疯了一般扇了我一个巴掌,我的脸瞬间火辣辣的痛,原本想发火的我,看到母亲因为要拼命隐忍眼泪的决堤,而皱成一顿的鱼尾纹,我突然有所不忍,轻声说:“打也打过了,放心,我们昨晚没做什么。”
文婉再也不敢来我家,不过我们还是会在外面见面。母亲知道后,估计又是求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是县城政府里的领导),弄到了文婉父母的号码。文婉正上高三,得知女儿早恋,他们也百般阻挠,对文婉看管很严,有段时间,母亲居然忍着不去打麻将,除了上班都在家里守着我。我和文婉约定:等她考上大学,我就去她读书的城市陪她,永远不分离!
可是现实总是和我开玩笑。那天是文婉刚高考结束不久,天气闷热异常。我隐约听到一楼母亲和那个男人的争吵。“今晚你不准出去。”是母亲的声音。“我爱上哪儿上哪儿,不用你管。你求我办的事我也办了,已经是仁至义尽了。”那个人渣的声音。随后就是打开门的声音,推推搡搡的声音,和打开院子门的声音,以及母亲压着嗓子叫他不要走的声音,然后所有的声音都渐行渐远,直到一片寂静,我的心却莫名烦躁。十几分钟后当邻居火急火燎的敲开我的家门,说:“子墨,你快去小区门口看看你妈妈,她头上全是血,晕倒了!”我迅速冲出家门,跑到小区门口,抱起那个我憎恨了10年的女人,向医院跑去,眼泪奔涌而出,她在什么时候已经矮我半个头,变得这么轻了?
当母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那个男人一直没有露面。母亲看到我,把头偏向一边静静的流着眼泪。白刺刺的阳光照在病床上,母亲散开的头发里的根根白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是在向我示威。“妈,别和那个男人过了。”我说。母亲转过头来,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嘴唇颤抖,鼻息煽动,眼泪肆意。“子墨,终于肯叫我妈了!妈妈也知道他风流成性,但是没办法,我们孤儿寡母的,总要找个依靠。”妈妈隐忍的哭泣着。
“我已经长大了,我就是你的依靠。”我突然这么说了,虽然之前我一直没想过这个问题。“真的吗?子墨?好,那你听妈妈的。但是有件事你要听妈妈的好吗?我求他要了个当兵指标。你没读什么书,当兵是最好的出路。”母亲的话语和眼神都充满了期待。我真的不能开口拒绝,我鬼神差使的点了点头……
拉住记忆的缰绳,冲着镜中穿着军装的自己微笑,整了整帽檐,对着镜中的自己行了个军礼,我看到父亲在天上对我微笑。还有我那已经考上大学的“小白兔”,一定会等着我和她一起走过长满荆棘的青春,从季节的暗影里走到阳光明媚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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