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暴风雨中的海燕
1941年初。天又开始下雪了而且特别冷。
云岭镇东北一处民房。新四军的短枪营驻扎在这里。后院有间小屋，那是营长莲心的屋子。她已经抱着海燕出院了。战友们千方百计为海燕找到了一位奶妈，一个云岭本地农民的媳妇，叫陈勤娣。孩子生下才一周就得了肺炎没有救过来。女人哭得死去活来，听说有个新四军孩子没有奶水喂，她立刻答应下来，马上就跟着那个找到她的女战士去了军部医院。
海燕饿了在莲心的怀里大哭，莲心正在发愁，季雅弄来的一罐奶粉早喝完了，几个护士又去村子里想办法讨奶还没有回来。莲心真是发愁了，海燕这样下去怎么办？生下来已经第七天了。陈勤娣一进门就把海燕抱进怀里解开衣襟，把奶头塞进海燕的小嘴。海燕立刻止住哭声贪婪地吸吮着，甘甜的奶水源源不断被海燕吸进去，他的小肚子很快鼓起来。莲心笑了，生下海燕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笑得如此舒畅。
她搂住陈勤娣的肩头，亲切地说：“谢谢你了，你就是陈勤娣吧？勤娣姐，以后海燕要托付你了。”
陈勤娣爱怜地看着自己怀里的海燕，满脸都是又做了母亲的幸福抬起头，“莲心妹妹，你就放心好了，我会把阿毛当自己儿子的。”
“阿毛？”莲心怔了一下又笑起来。“对阿毛也是你儿子，他吃你的奶，当然是你儿子。”
“莲心妹妹，我等阿毛吃饱了就抱他回去，已经和我男人说好了，他也很喜欢孩子。你知道的，我们的毛毛死了。”陈勤娣说到自己儿子，忍不住拉起衣角，擦拭自己的眼睛，不过很快就释怀了，低下头去亲吻着怀里的海燕，低声说：“老天爷可怜我们，就把阿毛，哦，就是海燕送来了。莲心妹妹，你愿意我叫他阿毛吗？我们是乡下人，海燕有点拗口，我担心他叫不来。”
莲心笑起来亲切地抱住陈勤娣的腰，两个人一起看着孩子。“好啊，阿毛可以做小名啊。大名海燕，小名阿毛好了。勤娣姐，你说海燕很拗口，我怎么看你一点不拗口啊？”
陈勤娣笑着说：“我识字的，读过几年私塾，会写海燕的名字，屋里那个就会觉得拗口了。”
莲心惊讶地看着这个清秀的皖南女子。“原来勤娣姐识字。海燕，是阿毛爸爸起的名字。”
陈勤娣微笑着摇着怀里已经吃饱的孩子。“海燕，很好听的。我知道是一种鸟，是海上飞的燕子，对吧？我们家阿毛，就是一只会在海上飞的燕子，他一定会很有出息的。”
莲心暗自心惊，她真没有想到这个山区女子居然懂得这么多，开心地大笑起来。“勤娣姐，你真厉害！居然知道海燕的意思。他爸爸就是这个意思，希望他将来可以像一只在大海上飞翔的海燕。”
陈勤娣点点头，很肯定地说：“会的，一定会的。”
莲心看着陈勤娣忽然心里一动，她拉住了陈勤娣的手。“勤娣姐，我求你一件事。”
陈勤娣不解地看着莲心。“莲心妹妹，什么事儿啊？”
莲心指着陈勤娣怀里的海燕，“我想把海燕，哦，阿毛送给你。”
陈勤娣浑身一震，“你说什么？”
莲心非常诚恳地说：“勤娣姐，好好听我说。现在世道不太平，鬼子在华夏横行霸道、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赶走 日本鬼子，老百姓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新四军现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消灭鬼子。海燕的爸爸和我都是“老四”部队的人，我们要去打战，打鬼子。我又没有奶水，拿什么养活海燕？我想不如就把海燕送给你做儿子，让他跟着你过几天安稳的日子，总比跟着我天天风里来雨里去的强。”
陈勤娣一直默默在听着点着头，看着已经吃饱以后，在自己怀里睡着的海燕，迟疑地问：“莲心妹妹，我听明白了。可你真舍得阿毛，哦海燕？孩子的爸爸会舍得吗？你还是就把阿毛交给我带着，你们去打仗好了。你们打完仗也要回根据地啊，你们回来的时候，我把阿毛送过来。这样好不好？阿毛，哦、海燕，就是我们两个的儿子好吧？”
莲心眼圈红起来，她看看陈勤娣，又看看她怀里的海燕。“勤娣姐，我和你说实话吧。最近形势对新四军很不利，不光是日本鬼子一直在对根据地围剿、扫荡，而且国民党军还一直在和我们搞摩擦。说不一定那一天就会打大仗，部队很可能会离开根据地跳到外围作战的。我是短枪营营长怎么能带着个孩子去指挥打仗？所以我才会想到把海燕，不，以后不要叫他海燕了，就叫阿毛，送给你做儿子。孩子爸爸也会想通的，我们是为了孩子好。”
陈勤娣流泪了，想到自己死去的孩子。儿子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啊，把自己这块肉亲手送给别人，陈勤娣知道莲心的心里会有多难过。她从自己的怀里把孩子塞进莲心手里，然后紧紧拉住莲心。“莲心妹妹，我知道你一定舍不得，可我也知道你这么做是为了保全孩子。你放心，我会把海燕当做亲儿子！帮你把他养大。等你们胜利了，赶走了鬼子，你再回来接他吧！他就是叫海燕，是我们两家人家的儿子。你刚才给我讲了，孩子爸爸为什么给他起个名字叫海燕？我全明白了，海燕就是咱们华夏人的希望，胜利的希望，老百姓过好日子的念想！所以，阿毛一定要叫海燕！我会拼着命养活他，用我的命养活咱们大家的希望。”
莲心完全被眼前这个瘦弱的普通女人震撼了，无法想象一个仅仅读过三年私塾的山村女人有这样深远的想法含着泪说：“好，海燕从今天起就是我们家两家的，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希望，赶走 日本鬼子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是咱们老百姓会过上好日子的念想！”
陈勤娣抱着海燕回到自己家里，她的丈夫杨土根正在门口朝外面张望，看见老婆抱着孩子回来乐坏了，连忙迎上去对陈勤娣说：“孩子抱回来了？快、快让我看看。”
陈勤娣把孩子朝怀里一缩。“别，你别现在看了，这么冷的天气，小心冻着阿毛。”
“哦、哦，你说的对。他叫阿毛？”
杨土根老老实实地遵照妻子的话，没有去惊动熟睡的海燕，只是伸手扶着妻子的腰，很小心地搀扶她抱着孩子，穿过小院子走进堂屋，然后进来东边的厢房，一直扶着陈勤娣在床上坐下来。陈勤娣小心翼翼地轻轻把海燕放在床上，才轻手轻脚解开抱得紧紧的包裙，让海燕露出了沉睡的小脸。杨土根很想去摸摸他的小脸，看看妻子又忍住了。陈勤娣仔仔细细端详海燕的脸，孩子在沉睡可还是看得出很漂亮。那对大眼睛上长长的睫毛，浓黑的眉毛，高高的小鼻子，不断在睡梦中还在蠕动的小嘴。
陈勤娣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说给丈夫在听？“阿毛好漂亮啊，大眼睛、浓眉，还有高鼻梁，比我们死去的毛毛漂亮。阿贵，你说是不是？”
杨土根连忙答应着：“是、是，招弟，你说这孩子叫阿毛？”
“是我给他起的小名，孩子的爸爸给起的名字叫海燕。” 陈勤娣给丈夫解释。
“海－燕——”杨土根很吃力地说出这个名字。“好拗口。”
陈勤娣笑了抬起头说：“就知道你说这个名字会拗口，所以我给他起个小名阿毛。海燕是孩子爸爸起的大名，他们都是读书断字的大人物。”
杨土根一面点头，一面又说了一次“海燕”。“多叫几遍就好多了，真好听。招弟，你是读过书的，这个名字什么意思？有讲究吧？”
“当然有讲究啊。你不知道了吧？我是只晓得海燕是一种鸟，海上的燕子。”陈勤娣拉起丈夫的手离开床边。
两个人坐在房间一张方桌旁边，她怕吵醒了熟睡的海燕。陈勤娣把自己和莲心刚才商量的事儿，原原本本告诉了丈夫。有一件事，她刚才没有对莲心说，可她必须和丈夫好好说明白，杨土根一言不发地听着。他是个有点木乃的老实人，又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也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人，听完之后看了一眼安静地躺在床上睡觉的海燕，从这一刻就已经是自己儿子的孩子，不知道该是喜还是忧？他是有点木乃，可并不傻。他完全明白，妻子把一个“老四”部队上人的儿子抱回来，认作自己的儿子意味着什么，那是巨大的危险，可他一点不会反对妻子的做法。他赞成“老四”部队的各种做法，尤其是他们杀鬼子，保护老百姓，他们是老百姓的希望，这一点老实巴交的杨土根心里明明白白。妻子关于海燕的解释，他并不能完全弄明白，可他明白“海燕——就是老百姓对未来的一个念想”，这句话所包含的那些丰富意思。
杨土根抬起头看着妻子。“勤娣，你别说下去了，我知道你心里想啥。我杨土根不糊涂，新四军流血牺牲为了啥？海燕的爸爸、妈妈，舍家弃子又为了啥？不就是咱们这样的穷老百姓吗？勤娣，阿毛他妈，咱们以后就是他的爹妈。咱们不再要孩子了，咱们要好好把他养大！为了莲心妹妹，也为了咱们自己。我能明白啥是海燕的意思了。他就是个念想，有了这个念想，咱们这些苦哈哈的老百姓好好活下去。”
陈勤娣一把抓住丈夫的手，“土根，你真这么想？”
杨土根非常肯定地点点头回答：“放心吧。我杨土根会豁出命去护着你们娘俩活下去！”
陈勤娣动情地靠进丈夫怀里，“土根，你是好人！”
杨土根搂紧妻子，看着床上的海燕深情地说：“勤娣，你才是好人！”
又过了十多天，转眼海燕就要满月了。皖南的形势一天比一天严峻起来。战区长官顾祝同不断责令新四军尽快北上。党中央也已经下令，要求新四军尽快离开皖南渡江北上。“老四”军部终于做出最后的决策，放弃云岭驻地先向茂林一带转移然后择机渡江北上。
短枪营离开云岭的前一天，莲心去了陈勤娣家里。
杨土根在院子里，看见莲心在门口的一棵老槐树下面拴马，连忙对屋子里喊了一声，“勤娣，莲心妹妹来了。”
陈勤娣闻声抱起海燕走到堂房大门口招呼莲心，“莲心妹妹，来了。外面有点冷，我不抱海燕出来迎你了。”
莲心一身灰军装，腰里插着一支驳壳枪，后背插着一把飘着红绸的大刀，手上拿着一根马鞭跨进小院，一面用马鞭拍打绑腿上的尘土，一面招呼陈勤娣夫妇，“土根大哥，勤娣姐，我来看看阿毛。”
陈勤娣看着英姿飒爽的莲心忍不住称赞：“妹子，你这身打扮真好看！简直赛过穆桂英、花木兰！”
杨土根一面朝屋里让着莲心，一面附和妻子，“可不是，莲心妹妹真厉害，又是枪，又是刀，难怪新四军打鬼子这么厉害，连女人都会骑马打枪。”
莲心咯咯笑着走进屋子，从陈勤娣怀里抱起海燕。“来，让妈妈抱抱。勤娣姐，小家伙长大了好多，也胖了。谢谢你，辛苦了。”
陈勤娣亲切地让莲心到自己屋里坐下，又忙着给她倒水。“看你说啥话？他也是我儿子。不是应该吗？妹子，你有日子不过来看海燕了，是不是很忙？听乡亲们说，你们天天在打仗。”
莲心脸色阴沉下来。
今天她是来告辞的，已经接到命令放弃云岭驻地，向北转移。她是短枪营营长，军部召开的云岭根据地联席会议上，已经接到了军部命令，短枪营提前向茂林运动，担任军部抵达茂林后的警戒。今天的告别也许就是永诀，就是可以活下来，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到云岭？她不想影响陈勤娣夫妻的情绪，也没有权力泄露军事机密，只能强压住心头的悲痛，一面亲着海燕的小脸，一面对陈勤娣说：“勤娣姐，我今天就是来和你们道别的。部队要转移了，可能短时间不会回到云岭要到外围去作战。”
“你们要走了？”陈勤娣一把抓住莲心。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不需要莲心说明什么已经明白了一切。
陈勤娣流着泪说：“你快好好抱抱海燕吧，这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在看见他了。”
海燕在莲心的怀里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脸上绽放着笑容。莲心鼻子一酸眼泪滴下来，落在海燕的脸上，抱紧孩子，用脸紧贴着海燕的小脸。陈勤娣说得没有错，此去关山重重碍，几时方能有归程？
杨土根手里拿着一盘干果站在门外，看着屋里一对落泪的女人，不知道该不该走进去。莲心很快已经让自己平静下来，抬起头正好看见杨土根站在那里手里端着一盆干果，便强颜欢笑地对着杨土根说：“土根哥，我最爱吃松子了。”
杨土根这才笑着走进来，把果盘放在莲心面前。“快吃吧，入冬前上山拾的。”
陈勤娣也顺势擦去眼角的泪水。“走的时候，让土根给你装一袋子，带着路上吃。”
莲心笑笑拭去眼角的泪痕。“大哥，勤娣姐，我马上就要走，军部要转移驻地暂时去茂林，准备在那里朝北渡江，渡江以后就不好说了。有个事和你们说一下，这次新四军是奉了战区长官部的命令移动，我们的部队离开云岭以后，国军很可能来云岭，我想你们还是离开云岭吧。”
陈勤娣明白了莲心的来意，她是担心新四军走后，国民党军会来找晦气。周围邻居都知道阿毛是新四军孩子，谁知道国民党军来了会不会打听出来？
陈勤娣连忙说：“妹子，你放心，新四军一走，我们就去舒城，到我娘家去住。”
杨土根也明白过来。“对对，我们去舒城。妹子你别担心，我们会保护好海燕的。”
莲心笑起来。“土根哥，谢谢。以后别再叫他海燕了，还是叫阿毛好。”
杨土根一愣神很快明白过来憨厚地笑着，“我明白，我明白。以后再也不当着外人叫他海燕了。海燕就是个念想，咱们放在心里。莲心妹子，咱们总有一天可以大声叫阿毛海燕的。”
莲心的眼眶又红了，她抓住陈勤娣的手。“勤娣姐，你看土根哥说得多好？海燕这个名字，就是咱们老百姓一个念想！等我们赶走了鬼子，胜利了，咱们就当着全天下大声喊咱们儿子海燕的名字！”
又过了几天，形势更加严峻。移师茂林的新四军军部准备连夜北进。下午在短枪营临时驻地，莲心正在忙着指挥部队，归还老乡的物品准备出发。陈勤娣、杨土根抱着海燕带着几个包裹来了。
莲心连忙放下手上的东西迎过去，“勤娣姐，土根哥，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部队马上要出发。”
陈勤娣把怀里孩子抱给莲心。“莲心妹妹，今天是海燕满月的日子吧？”
莲心一愣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真的，今天阿毛满月，我做娘的都忘记了。”说着莲心低下头，在孩子脸上亲了一口。“宝宝，你满月了，看看白白胖胖的，多亏你勤娣妈妈了。”莲心看着杨土根手里的包裹疑惑地问：“土根哥，你们怎么还带着行李？不会是想跟部队走吧？那可不行，部队要打仗，太危险了。”
陈勤娣摇摇头。“莲心妹妹，你放心，我们不会拖累部队。我们就是把海燕再抱给你看一眼，马上回舒城娘家去。”
莲心松了一口气抱起孩子亲着。军部记者张西正好拿着个照相机过来，他和张倩是同事，自然也和莲心很熟悉，便笑着说：“正巧，我相机里面正好还有几张胶卷，来给你们娘俩拍一张留个纪念吧，也算海燕拍的满月照。”
“太好了。”莲心乐了。
她抱着海燕站在夕阳下，背后是皖南茂林地区层层叠叠的山峦，张西对着莲心母子二人按动了快门。
莲心送陈勤娣夫妇抱着海燕离开茂林镇，大家都在流眼泪，只有天真烂漫的海燕浑然不知，安静地睡在陈勤娣的怀里。最后分手的时候到了，陈勤娣把孩子塞进莲心怀里。莲心的眼泪再也忍不住，紧紧贴着海燕的小脸，任凭着眼泪从自己眼眶流出来，流到了海燕的面颊上。她轻声背诵着“海燕”：……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会儿翅膀碰着波浪，一会儿箭一般地直冲向乌云……这是勇敢的海燕……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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