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父亲一直都是壮年的存在，因为勤劳，能干，还有一副健康的身体。
直到有一天，父亲满头的银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都不愿意承认我的父亲已到了古稀之年。我一直想着我是他最疼的孩子，他会长命百岁会庇佑我一生无虞。
但事实就是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有一天，姐姐埋怨我说，你怎么一个多月都不给父母打个电话呢？
我哑然。脑补三天前我给我爸打电话的点点滴滴。
我爸说，你太瘦了要多吃饭，好好带孩子。带孩子要有耐心，破脾气得改改，放假带孩子回家看看……
我说，天热，你要休息好。一把年纪了不要连轴转，身体健康才是福………要少喝点酒……
三天前的事，他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
他是酒后忘事了么？
2
我爸喜欢喝酒。从我记事起，每天喝，雷打不动。他对酒的痴迷程度不亚于网游上瘾的不良少年(原谅我的用词)。
我就记得多年前我爸因为喝酒过量住院消停过半年。身体刚恢复，他就完全无视医生的告诫，举起了酒杯。
考虑他的身体健康，我们全家轮番出动苦口婆心劝其戒酒，还偷偷藏起他的酒，但总拗不过他对酒的强烈不舍。
我爸说，我不喝酒整天差劲。小酌怡情养性，我身体我心里有数。
我妈说，你心里有数怎么还会去医院呢？
我爸说，医生每天在医院待着还会生病呢。
在他心里，喝酒才能快意人生。宁可少吃饭，不可一日无酒。喝完酒，第二天该干嘛干嘛，田间，地头的活样样不落。
有时候酒瘾上来了，在家里找不到酒，他就去邻居家喝。
我们实在拗不过一个年逾七旬老人对酒垂涎三尺的意愿。藏了几次后，我们于心不忍，只好又拿出酒来。
我妈见劝不住，只好宽慰我们说，人一辈子总得有点自己爱好，随他吧。
我妈一番话点醒了我们，是啊，我爸辛苦一辈子，除了喝酒，确实并无其他嗜好。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随他了，最后一点打着为他身体的坚持也云消雾散。
他刚喝酒时也许只是一种应酬，慢慢的，这种应酬就变成了爱好和精神寄托。
于是，我对姐姐说，我爸一定是喝多了忘记了。
没呢。姐姐肯定道。
那他肯定是喝酒时跟你说的。
相对生理疾病忘事，我宁可相信他是喝酒忘事。
姐姐知道我在躲避什么，叹气一声，你早就感觉到了爸爸的变化，早感觉他有些忘事了，偏还要找理由骗自己！
姐姐的话，撕裂了我最后一层自以为是的自我设防。我的侥幸没能躲过最后真相陈述。因为它来自我心里最直接的感同身受。
是的，我早感觉到了。我的父亲在日复日中，不仅华发丛生，皱纹沟壑，而且在渐渐失忆。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3
几月前，我给我爸打电话说孩子上学的事。过了十几天，我爸旧事重提，完全忘记我曾跟他反复说过的事。
刚开始，我还纳闷地问他几天前的事怎么都忘了？
后来次数多了，我不再问。
我全都当他是喝酒忘了。
只有我妈，在避开我爸后，忧心忡忡的跟我说，你爸怎么记性越来越不好怎么忘事那么快呢？
我安慰她，年纪大了，都忘事。我也忘事呢。
是的，我也忘事。但我爸忘事这事一直盘踞于心，我想忘都忘不掉。
我还得装作一切都是别来无恙。
每次我在电话里听到我爸爽朗的笑声时，仿佛看到他眉宇顿舒的模样。这么一个说话有底气，言辞健谈，走路带风的人怎么会把几天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呢？
他一定是喝酒忘的。我又对自己说。
但我妈我姐的话萦绕于耳。他们一点一点瓦解着我曾自筑的堡垒，一点一点蚕食着我坚固的心墙。
4
忍不住，我拨通了我爸电话。
没有像每一次一样一拨就通。
我看看时间，晚上九点。是我忘记了时间，我爸有早睡早起的习惯，几十年如一日。
我正要放弃时，电话那头传来我爸沙哑的声音。
这声音像是黑夜的一束光，照亮在我的心上。我像一个迷路的人看到了方向。
这么晚了，你是不是有事？我爸问。隔着屏幕，我明显感觉他的紧张。
我想说你怎么说我好久没打电话给你呢？想说父亲节快乐，可父亲作为地地道道的农民，压根就不知道有父亲节。在他最朴素的心里，父亲节快乐不如一句“少点喝酒”的关心。
我只好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跟他说，没事，没事，我就是好几天没打电话给你们了，随便问问。
父亲说，你是不是想家了？
我没忍住眼睛的酸涩。匆匆和他聊了几句就挂了电话。
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我曾意气风发的年轻父亲啊，终究还是抵不过岁月的侵蚀正经历一场慢慢失忆和老去。
生命那么短，爱那么长，遗忘那么久。
我仍然庆幸，我的父母还健在还健康。我想我还有多次牵他温暖的手掌。
但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先于酒精消失在父亲年事已高的记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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