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大摩托很酷,他穿着拖鞋踩着油门的样子也很酷,颇带着些懒散和韧性的背影也很酷。
昏暗无光的楼道里,我借着远去的霓虹,盯了很久,才辨认出来,我看到的是远去的父亲。
之前一直恍惚,他也许在向我走来。
爸爸是个骨子里很温柔的人,心思细腻,感情丰富,更可贵的是他还心大,好像不管遇到什么,都过得去。
我未见他为不相干的人和事浪费多余的感情,也常见他对生活处处充满善意和热情。也许他未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他顶天立地。
他最近买了几盆花,还养了两条鱼。
他的心境比之先前有很大变化,这我出站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到了,所以我走过去,笑着与他说着寻常话。
不就是若无其事吗?我也可以。
成年人擅长演戏,这是无奈之举,我不一样,我总是下意识隐藏,因为我很在意。
他沉郁的眼睛对上了我的,那一瞬,心底激起了泪意。
他定然已看了我许久,一幅欲言又止的样子,像是在想什么,又好像只是在辨认什么东西——只是戴了个口罩,想来他也能一眼认出我来,他想确认的估计和我一样,那就是我与先前,有什么不同,变了多少,还是不是同一个。
眼睛微酸,他脸上终究还是写上了苍老,看起来是他来接我,我却觉得,他才是害怕被抛弃的那一个。
他见面还是给我那一句评价:“怎么在那边吃得你黄干黑瘦?”
我哭笑不得。
他还说他今天累得不行。我微哂,以前明明没怎么见过他喊累,想来是工作比先前重。
又想这么累还要来接我,这份情义太厚,我如此受着,真有些不是滋味。
——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尤其疲惫是为什么。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在他把行李箱往上放的时候托了一把,然后无言地看着他坐在前面,心情复杂地跨上了老式摩托的宽敞后座。
天地可鉴,我爸开摩托的时候真的帅呆了。我搂着他的后腰,满心想到的都是记忆中他放在前面机头和车身间的一块儿抹布。
我从未见过他那么讲究的人,他的坐骑永远干净得像新的一样。只是今日天黑,我实在看不清这个摩托是不是还像从前一样干净。
一路上我一直在提醒他慢点,一开始路窄,后面逐渐宽敞起来,哪里都是陌生的,只有怀中的人,生我养我,如今已有二十余年。
说起抛弃——每个人都离不开这个词,或抛弃别人,或被人抛弃。
我爸骨子里也一直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温柔,他总是默默地承受着一切,没有什么存在感,却让我移不开眼。
他的好,如果不是经历过的人,不会懂。
也是家人的存在让我觉得,每个人都终其一生背负着唯一不可抛弃的孤独。
大约是去年年末,也可能是今年年初,他和我妈妈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我妈妈理亏,也认错,可确实没有考虑到他的感受。但最后他也只是发一通脾气之后咬牙抗下了所有。
一个男人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女人——尤其是自己女人的哭诉,所以他还是原谅,选择理解妈妈的难处,他的心中并非没有不忿,可是分明只能如此,不了了之。
很多事情是不可以计较的,计较会让人赔上所有,包括自己。他总是可以把自己从黑暗边缘拉回来,这真的是很神奇的能力。
至少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只是接受黑暗,让自己变得心安理得。
因为我不想骗自己。可如果能让自己好过一点,谎言又有什么关系,比如很多大家都能脱口而出的一些安慰的话。
如果很擅长开解别人和在人面前坚强的话,那这个人一定尤其脆弱。
就在六月份,我爸爸独自坐火车去了他的老家,不是去探亲,只是他母亲病危。我不敢细想他彼时的心情,只是在他给我打视频的时候,从锣鼓喧天中试图窥见他的悲伤。
但是没有,他很寂静,周围的气息也是寂静的,感觉不到悲伤,只有无边的寂静,那片寂静将他淹没,也没过屏幕对面的我。
我突然觉得窒息,又没来由心悸,最后只咬字清楚地说:“嗯,无疾而终,又高寿,算是喜丧,办得挺不错的。”
说到这里我哽住,轻吸了一口气,心中自嘲:难道下一句要说恭喜吗?
然后就有点想哭,幸好父亲他只是可有可无地听着,并没有看我,也没有回应,我只看到他的下颚戳在画面里,线条很是坚毅。
我含泪凝视着他,用自己的眼睛替他表达了悲伤。
那边的天不黑,是漂亮的深蓝色,有很亮很亮的星子在晃,睡在那边的山上,一定很舒服吧,我这样想着。
絮絮叨叨又说了许多话,然后挂了,再过几天再打,他已经踏上了回程,还是一个人,在陌生的中转城市被拉去了小旅馆,住了歌很贵又很小的房间。
他又累又饿却没有力气去买饭,我问他饭的事儿他几度含糊其辞,从“待会儿下楼”到“要不煮个泡面”再到最后的“还是别去了”。
嗯。他一定想了很多,一定很寂寞,才给我打的视频吧。我各种陪聊最后还答应了第二天叫他起床免得误点儿,第二天给他打过去电话的时候他的声音很清醒。
说的是刚醒,我却敏锐地感觉到,他也许一夜没睡。
回来之后没多久,他就买了两条鱼,算上之前的花,我猜他大概是想提前养老了,就算身不能歇,心也要歇着了。
我手比较欠,到家之后逗弄了这两条鱼一会儿,就把其中一条捞起来,看它扑腾,虽然没有几秒钟,却像极了人的一生,垂死挣扎。
鱼不属于空气,人也不属于人间,前者不能呼吸,后者埋没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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