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从李白的诗里来，多缱绻的意境，多迷离的字眼。
这个时节，应该去到扬州，赏遍姹紫嫣红，看水波荡漾，春情无限。
然而在李碧华的书里，这四个字完完全全是另外的情味——肃杀，萧瑟，清冷。
纵使有温柔的部分，终于是星星点点，也暖不了一地的苍凉。
在这部纪实小说当中，李碧华为我们揭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时代伤痕。
那是烽烟四起，遍地疮痍的日军侵华时期，一群群英勇的士兵，在战争当中为国捐躯，受尽摧残，一个个女人，成为了慰安妇，遭遇蹂躏。
一摊摊的血泪，一声声的嚎啕，怎不让人心悸。
这是大时代的悲剧。
在这深重的，宏观的，笼统的血腥惨雾里，飘荡着无数千疮百孔的身影。
袁竹林就是其中的一位。
她曾经历青春，却步步艰难，全无臆想中的璀璨，最初是贫穷，那已经是不堪的重负，谁知后来落入「人贩子」手里，成为日军的慰安妇，就此开始了她人生中最痛不欲生，最不堪回首的一个章节。
在那里，她受到一个个男人的蹂躏，被当作泄欲与报复的工具。
她的内心，已经是一片荒漠，对于男女情爱，早已心如死灰，谁知此时此刻，遇见了一个男人，让她晓得什么叫春风化雨。
他们有过一段情，有过一段婚姻，领养一个女儿，组建一个家庭，虽然生活依旧清苦，然而两个人惺惺相惜，日子波澜不惊，不是难题。
然而她「不堪回首」的过往，像发散刺鼻气味的疥疮，让身边人流言纷纷，虽然男人是不介意的，她还当作他不知道，埋在鼓里，小心翼翼庆幸担忧着。
造化弄人，拆散他们的，不是情到深处情转薄，亦不是沸反盈天的舆论，而是时代的更迭之下，她的男人受到了「制裁」，他们的生活，简直如履薄冰。
为了她的前程，为了她能好生活下去，他们好聚好散，静静默默，五味杂陈吃一顿最后的晚餐，多余的话也没有，多余的话也不必。
两个被命运戏弄的人，两个被时代辜负了的人，她是慰安妇，他是劳改犯，区区三个字，重如千钧石。
一天一天，是一石一石的击打，沉郁顿挫。
这一别，各自风霜劳苦，忽忽数十载。
再见面，她已老迈，而他已残疾，另有家庭。
就为这一面，多少漂泊，多少暗恨，多少情深，多少执着，也只有当事人才懂得的。
旁人再感同身受，也不过隔岸观火。
从武汉到山东，两个过尽千帆，历遍沧桑的老人终于相逢，那一刹，泪眼滂沱。
泪眼滂沱的，除了相逢，还有离别。然而人生至此，又没有别的更好因果。
生命的悲剧，生活的悲剧，桩桩碾压，积重难返。
她心里含着委屈，她要控诉日本人的残暴无情，但是直到合眼归天，心愿还没能够达成。
他心里含着委屈，他要控诉自己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还有两个女人缠在他身上的红绳，根根让他不舍，根根将他束缚，然而每一道委屈，都没能彻底释怀。
最后，一方是旧日本侵略军的一人追忆往昔，忏悔赎罪，虽然日本民族从中作梗，阻挠重重，但他终不放弃，让人安慰，让丑陋不至于被粉饰，让良知不至于被雪藏。
另一方，是有关机构从旁协助，男人介怀的不公待遇得到正视，有所改善。
虽然归根结底，都不彻底，都遗留太多遗憾唏嘘，简直像是人生。
他们俩，是真正体会得人生的酸甜苦辣，沉重跌宕的。
酸苦的时候为多，不能再更多了。
到最后，不知袁竹林一生境遇是「轻」，大时代的愁云惨淡是「重」，还是恰好相反。
轻轻重重之间，烟花从空中升起，落下来徒剩了灰烬。
烟花三月是轻的，才更托出时代和民族的伤痕的重。
李碧华在这本书里，一改往日妖艳靡丽的笔触，变得浅淡客观，理性而洗练。
恰恰是这样的「脂粉未施」，让人更加觉出人物生涯的苦不堪言，像是锋芒利刃，直逼眼目。
令人感动的，是她作为一个香港女作家在这桩两个老人间时隔三十余年的重逢里的作为。
栉风沐雨，跋山涉水，小心拿捏，不仅仅是冲着「新闻」来的，这方显出「新闻人」的情怀与可贵。
此时此刻，也是人间三月。
因为武汉激烈的降温，肃杀风吹的冷冽而着凉的我，晕晕沉沉坐在店里吃一碗揉杂着玉米粒，红薯紫薯，以及荸荠的粥。
耳边回荡着琼瑶影视剧里的经典配乐《情深深雨濛濛》。
琼瑶的小说世界，再多坎坷也是戏剧性的，浪漫的，真实的人生往往没有那样可歌，可泣倒是真的。
不知我是否还有勇气，一味心如止水，当我偶然经过在书里提到过的那些活生生的地名。
是不是在清冷通透的空气里，盲目去摸索和怅惘那一丝丝的血腥味？
万事最终，还是那一句谶语，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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