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再回和田了!
最起码,我不会因为寻找记忆中的故乡而再回和田了!
有多大的希望就有多大的失望,这话说起来很简单,可是真正曾经体会过的人会有难以名状的伤感,似乎记忆欺骗了我们,我们很后悔为了记忆乘兴而来,又败兴而归。我甚至不知道,很久以后,当我再次回忆起故乡的时候,我的记忆是曾经的梦幻般美好的记忆,而是现在这段非常扫兴的回忆,我估计,我依旧会选择之前那段最美好的记忆回放,而忘记了此时非常不愉快的感受,然后有可能又愚蠢的重回故乡,再重复今天类似的遗憾。人,似乎对故乡的记忆永远是有选择的记忆,它带有自动修正与美化的功能,自动删除所有不完美的斑点,只留下美伦美幻的图像,一如炳林看到我美图秀秀的照片以后怀疑的问"这是你吗?"气的我倒仰,但也只能无奈的苦笑,我们自己爱这样的修饰,却完全忽视了修饰下的图像是否还有一丝一毫的原样,但不管,我们的情绪叫嚣着"这就是我,我就是这么的美"!记忆中的故乡就是美图秀秀中的自已。
假使我没有故乡的记忆,其实,这次和田之旅并没有什么不好之处,我不过是个游客,我来就是为吃桑子的,桑子真的很好吃,我们站在树下一颗颗的摘取,甜的腻到心里,连身体都为之喜悦,吃的撑的坐在树下,稍后还能再接再力,吃到最后,连灵魂都满足的叹息了!冰叉叉比记忆中的好吃一百倍,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恨不得坐在人家摊前不走,一直吃下去,一边吃还一边不遗余地大肆赞美,把世界上最完美最华丽的词用来赞美它都最终化为我老妈从小批评我的话"你是打嘴巴子都不丢",我觉得这句话才是劳动人民对好吃东西的最高礼赞,没有之一。糖夕拌酸奶,我一边吃一边极力贬低炳林平常吃的西域春花园酸奶是垃圾,对比之词滔滔不绝的从我嘴边涌出,我发现自己在贬低他人的时候有着无与伦比的才情,我也相信炳林以后再吃其它酸奶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此情此景。当然,更别提烤包子,烤肉,烤全羊,一堆肉直接摆你面前,香味扑鼻,让人口底生津,食欲大开,直接上手,筷子完全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一边烫的不断吹手指,一边忙着把肉赶紧塞进嘴里,发出唔的一声,眼睛半眯着,享受那一刻的美味佳肴。对,最让人诧异的是大漠绿洲的汉餐,不是说好了这里是维族人的美食天下吗?为什么,一盆毛血旺居然做的比川菜还正宗?为什么,一盘拌苦瓜比江南水乡做的还地道?为什么,居然晚上请我们到这里来吃饭?明知道我晚上不吃饭的!还能不能让人好好的玩耍了嘛!
一切吃的都很完美,我一边不断自责着放弃了身体健康的原则,一边毫不妥协的饕餮着,在内疚与自责中完成了一次次违反健康原则下限的刷新,似乎我身体里自小一起伴随着我长大的微生物菌群也在不停的欢呼,像撒旦一样的诱惑我"再来一点,再来一点",我真的无法抵制这样的诱惑,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贪吃也属于七宗罪之一了,可我吃的真的无怨无悔啊!
某些细节也动人心弦,和炳林两人找不到车去蚕科所,忽然就看见维族大叔开着电瓶车过来了,炳林与他经过短暂的两三个维语单词交流后就和我跳上车,大叔开的很高兴,我俩坐的更高兴,下车时炳林给他二元钱,对方犹犹豫豫的接过钱,似乎为给了他超出预期的钱而感到不知所措,他的脸上露出真诚的微笑,那一瞬间,我愿意给他更多,只为他的微笑让我感觉异样的温暖,我们只是素不相识的两个人,偶遇在一条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去的路上,我们彼此都因为对方的付出收获了满足。去泥扎瓦克,那位维族大叔光着脚,安之若素的走在高温的沙土上,在我和他各用各的语言交流半天无果之后就被他锁在门外,而朋友过来三言两语一秒钟的时间他就在我目瞪口呆之中把门打开让我们随意闲逛了。我不禁要感慨上帝看人类建造通天塔时制止人类言语相通的决心了。
另一种让人为之喜悦与动容的东西叫友情!所有的同学都那样的热情,热情到如果他有24小时,他恨不得陪你25小时!分分秒秒都粘在一起,比初恋情人还要痴迷,你刚问一句"馕在哪买啊?"对方的回复直接一句"你在哪?等着,我去接你带你去"!你刚说一句“你忙你的,不用陪我们,别耽误你工作”,他的回答则“我不忙,陪你三天三夜都没问题”。你刚抱怨一声“能不能别让我一直吃啊,都快撑死了”,他强调“哦,我们中午安排方桌,晚上安排园桌!”不适应之余,心里满满的都是感动。岁月沉淀,友情未变!让人欣慰的是亲近的同学基本都在自己所在的单位担任重要职位,我感慨的说“没想到留在和田的同学都发展的不错。”马上就有人不正经的回了一句“只要你能经受的住恶劣条件的坚苦考验,你就能出人头地。”听的我们哈哈大笑,因为这句话包含的相关含义太多了,而他偏说的那么吊儿郎当的,我们自然无法不开怀大笑,可笑着笑着,就沉默了,因为知道这是事实,说这话的人确实仕途不顺,在乡上一呆十几年,因没有任何裙带关系,又不擅官场上的人情世故,上去下来,下来上去的,一晃几十年就这样的过去了。四十不惑,当初,我们很多人的父母都是知边青年,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孩子离开新疆,回到他们梦想中的故乡,有人如愿以偿,大多数人只能离开和田却依然在新疆,而更有一部人仍然困在和田这块弹丸之地无能为力,每每想到那些比自己优秀的人依旧在和田无力挣扎,另一些在校时间普通到你都几乎想不起来的人在内地风生水起,而自己夹在中间不上不下半辈子就这样虚渡之时,怎么可能不感叹命运无常,际遇不定呢?然而,当我们去另一同学家时,我忽然就豁然开朗,几十平米的前院里拴着一条狗,搭着葡萄架,坐在小板凳上抬头看着串串青葡萄,斑驳的光影伴随着微风拂面,我不禁问自己,我有多久未曾这样悠闲的坐在午后的阳光下什么都不想的享受过生命与时光了?同学轻言慢语的缓缓道来“也曾去过不少地方,到过不少城市,和许多内地的同学都聊过,发现生命并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我们生活在这里,夏天来这边的院子随手种点菜就足够吃了,四十岁了,想明白以后,对生命已经没有太多要求了。”我静静的听着,望向他家后院里种植的各种新鲜蔬菜,想到自己却不得不把每日吃的菜泡上半小时以减少农药侵蚀时,羡慕之情油然而生。是啊,生活似乎一直如此,上帝关上了一扇门,必然会给你留下一扇窗,你羡慕他人之时,也许他人亦在羡慕着你,你以为你成功之际,不知道多少人却觉得你傻到把自己全部奉献出去以后只为了那一点点蝇头小利。我们站在不同的层面就看到了不同的人生,没有好坏,只有心态,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堂。
然而这样多的美好却没有办法挽留住我要离开的步伐,我在这里仅仅呆了一天半就仓促离开了,无他,只因,和田已不再是和田,故乡已失去了故乡所有的记忆,正如炳林惆怅的感慨:和田,已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和田!这个城市,叫和田,可是它却像披着和田外衣的画皮,骨子里早已面目全非。
它和所有城市一样,淘汰了小城固有的温馨,高楼林立,街道宽广,人群涌动。街道拓宽了,却显得比以前更拥挤;旧房消失了,新楼却显得毫无生气;路旁曾经葱郁的树木全被砍伐,徒留太阳直射下暴晒的马路;那块长满芦苇荡的湿地已被铲平,是傍晚人群最密集的聊天散步之所在;所有民族特色的小巷已集体消失成为四通八达的连接处。学校,家庭,购物之所在全然变了样,有的甚至连到达目的地都没找到,重复转了几圈才怀疑的发现那可能就是我们已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试图寻找自己生活的痕迹,一无所获。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抹平,旧的全部消失,剩下的要不就是断壁残垣,要不就是他楼高起,我的眼光四处穿梭,所见之处除了陌生还是陌生,我感觉自己似乎无意中错误的来到了平行空间的另一个和田,一个我从没生活过的和田,我们互相都不再认识彼此!
春波碧草的昆仑湖也已成为一个毫无特色的标准化公园,童年时期,学校每年的春游和六一儿童节都是在这里组织的,带着自已的小水壶,白衬衣,蓝裤子,小白球鞋,我们不知疲倦的在这里嬉戏,玩耍,游泳,那是我们这一代人内心深处最无法磨灭的记忆,她代表着每一个孩子灵魂里渴望自由,亲近大自然,纯真天性的自然流露,她就是我们在和田的第二个家,我们对家的依恋,缱绻不知多少次在梦里一次次的浮现,醒来之后满脸泪水,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的伤痛是我们对昆仑湖最深的情怀。
所有的所有都完全变了样!和记忆中的故乡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如果这不是故乡,我可能很快乐,吃的那样好,他乡又遇故知,时间在这里是没有概念的存在,一个马上代表着一个小时,你可以心安理得的迟到,没人守时也没人要求你守时,生活在这里就像是一个永远不需要时钟的混沌世界,人可以毫无负担的迟钝与变老,毫无压力的违反现代人必须和时间赛跑的规定并享受破坏规则带来的愉悦。遗憾的是,这里却真的是故乡!一个我们带着所有温情记忆而来却被陌生现实打败的故乡。如果说所有这些变化我都可以接受,可是有些变化却始终无法忍耐,比如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警卫所,比如通往各乡镇的关卡,比如密闭空间里不得自由通行的窒息,比如不断的武装巡逻与示威所带来的戒严,当触目所及最亮眼的风景是警服和排着长龙般等待检查通行的车辆与人群时,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
第二天,我们就离开了。在飞机上,我感觉万分疲惫,一上飞机就闭上眼睛,似乎经历了一场劫难,需要时间去平复,细细想来,我知道自己很自私,我怎么可以因为自己的感情需求就要求一座城市几十年不变,守身如玉,一如即往的等待着我?如果它真的如此,那对生活在那里的,为它付出的人们来说又是一种怎样的不平等和折磨呢?然而我真的无法判定这样的变化对渴望自由的人性来说是好是坏,也许每一个城市都有着自己的历史和自己的命运,人们能选择的可能只有顺应,正因如此,我才无限伤怀,它变了,它以全新的面貌出现在我眼前,骄傲的,漠视的,冷淡的应对着所有它所要承受的未来,而我,也变了,几十年的时光,身体,容颜,内心,全都发生了巨变,虽然,我们已经永远的不再认识彼此,但我唯愿,有一天,我们都能配的起自己曾经付出的最艰辛的等待与努力!
然而,我还是做梦了,梦里我哭了,心里一次次的对自己说:
在陌生的城市里醒来
唇边仍留着你的名字,
故乡,我已离你千万里
我也知道,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