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请及时说出口

  那一年的秋天，外公在家里摔倒了，半躺在冰冷的地面上，直到第二天天明隔壁的亲戚上门才把他扶起，赶紧送院治疗。而被大人们请回来看顾我外公外婆的表弟，却在离他不远的房间呼呼大睡着，外公和外婆微弱的呼叫没能唤醒他，不知是他实在太累，还是他不愿醒。

  我和我妈还有小姨他们赶回去的时候，外公已从医院回到了村里，可他却是住进了祖宅，没在回到往常住的三舅舅家里，我妈和我姨告诉我这是村里的习俗，快去世的老人都必须回到祖宅。祖宅是我妈他们那一辈小时候曾经生活的地方，那里不只有我外公一家，还有他的两位兄弟的家人也共同在那里生活，后来各家的孩子长大成家，有能力去盖更好的房子，各自也就逐渐的搬离了祖宅。那里是一个类似低配版四合院的构造，中间有个小院子，周围是绕着院子而建的单层黄泥土平房。而外公被安置在平时祭祖的那间大房里，里面大概15个平方，房间右侧放着一张木床，可以看出是临时铺设的，没有床腿，木板和木梁直接触地，还好木板上面铺了一层垫被，不至于会太硬。他就躺在那张床上面，头朝门的方向，抬眼就能看到内墙前，那张长桌上代表家族祖宗的牌位。

  此时的外公意识已经混沌不清，他的记忆是混乱的，他认不清他面前的人，口中说出的人和事也不知道何年何月发生，是否真实存在。于是所有人都不再理会他所说的任何话，大家都太累，已无心分辨他的话，是否有什么意义，只能权当他是在胡言乱语。他提起过很多次战争时的景象，战争时的战友。对了，我外公曾经是军人，我想这可能是他年轻时发生过的事情，但我的猜想从没对其他人说，因为这是没有人想要关心的，只是我一个人的好奇而已。

  我和外公并不是很亲，我妈在我六岁那年就和我爸离婚了。六岁以前我妈会经常带我回到乡下来，六岁以后我回乡下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完，所以我对外公其实并不太了解。可我记得，小时候他看到我们回来，就会去抓只鸭子做烤鸭给我们吃的场景；也记得成年后为数不多的两次回乡下，从我进门，他就会一直确认我的身份，问我是不是我妈的女儿，城里的谁谁谁，当我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后，他会开心的笑，脸上的皱纹随之加深，然后笑说都长那么大了。有时他会站在我旁边一直和我说话，有时则会坐在离我不远处，看着我。我妈提起他时，总说他的脾气很倔强，固执，暴躁，还会常常和我外婆吵架，甚至有时激动起来会和我外婆动手，当然他从不会得逞，因为我外婆也会反击。可我无法想象他的那一面，因为我几乎从未见过，在我印象里他给我的是温和的表情，沉默的注视和欲言又止的话语。

  不知道从哪一个舅舅或者舅妈开始信佛后，受其影响外公家大多数女性也都信佛了。外公从医院回家那天，在外工作的表妹请了几位称为居士的人一同回来，他们一起天天在旁读经，晚上他们也会帮忙守夜念经。每天一早，等几个舅舅和舅妈帮他拭擦完身体后，我们便要和他们一起读经书。大家共同读经的时间是一天三次，分别是早上、下午、晚上。除了读经，他们还要求每个去看望外公的人都要对他说，你即将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那里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去了那里你就不会再有痛苦，如果你看见一个身下有莲花的人来接你，你就放心的跟他去吧。还在他的头上挂着一张卡片，让他认卡片上的人，说如果是卡片上的人来接才能跟他去，让他别认错了。

  我们回到乡下的第二天，外公依旧和前一天一样，醒着时会说着无人懂的话，说累了便又睡去，如此周而复始。那天晚上，我们继续在旁一起读经，经读得一半，他醒了，像白天大多数时间一样开始自说自话。片刻后他忽然把手伸向离他两步远的表弟，想要拉住他，我表弟本能的去回应他，可是被阻止了。那些居士还有我表妹，让表弟不要理他，说他是被不好的东西缠身，我们念经就是为了让他解脱。我表弟听从了，没有再回应外公伸出的手。可外公并没有放弃，他用尽力气一次又一次的靠近我表弟，嘴里嘟囔着含糊不清的话语。他原本睡在床中间，在他这番举动下，他的半个身子快到了床外面眼见即将触地，站在表弟身后的我忍不住了，底身下去扶他。一个平时要强的老人此时睡在地上的床上，看着皆站在身旁的众人，伸手想要表达些什么、要求些什么，或许他是意识清醒的，或许不是，可那又如何，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死后能到所谓的极乐世界真的比他活着的这一刻更重要吗？他们认为是的，我被拉回原位，身边的人提醒我经书马上要读完了，一会再把他移回去就好，于是在最后的那几分钟时间里，他只能维持着半身在床外，吃力的伏倒在地。而我见证了我的残忍、我的懦弱、我的无力。

  读经结束后，舅舅和舅妈们帮他整理妥当，他便又沉沉睡去了，似是一切都没发生。所有的亲戚都站在院子里，低声的讨论着未来几天的值夜安排，照理是每个子女都轮一个晚上，可是习俗外嫁女不能在家里过夜，我妈和我大姨、小姨三姐妹要去县里的酒店住，所以我妈的位置由我顶上，这一晚由我和二舅舅先来。我坐在门口的位置，看向天空，乡下的夜空比城市来的要亮，而且这几天都是晴天，能到看很多星星，可我却没有太多心思去欣赏这样的美景。我的思绪重重，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死亡这件事。

  凌晨两点，屋内梵音萦绕，屋外虫鸣卿卿，我的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撑着下巴呆坐着在门外的位置上。忽然屋内传来些许声音，我起身进去看，是外公醒了，让我意想不到的是，他看到我后，不确定地唤了一下我的名字，然后一如每次回去那般询问我是不是我妈的女儿，城里的谁谁谁。我知道此刻他有自我的意识了，他认出了我。我赶紧上前，回答他的问话。一起守夜的居士看见这样，又开始让我对他说那些有人来接他去极乐世界的话，我没有理会，而是紧紧的盯着他，等着他后面的话。确认了我的身份后，他开始和我说我妈和我爸刚结婚的事情，断断续续地讲了一会，最后叮嘱我要对我妈好，她很不容易的。我认真的向他承诺，我以后会对我妈好的，眼看他有些疲惫，似是又要睡去，我帮他掖了掖被子。

  几分钟过去，他都没有再说话，当我以为他已经又睡去，准备收拾好心情，重新坐回门口的位置上时。他开口问了我一句：“你外婆可好。”

  “她很好，她在舅舅家里，现在已经睡觉了，你想她了是吗？”

  他又停顿了一分钟，然后才道：“你帮我和她说，我爱她，我忘记和她说了。”

  听完他的话，我忍了很久的泪，再也忍不住了。他看着我，眼里带着渴望，静静的等待我的回答。

  我哽咽地回他一声：“好。”

  其实我更希望他能亲口对她说。

  自从他摔倒去了医院住院，再从医院回到祖宅，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外婆没有再见上一面。外婆的腿不太好，在医院的时候她不方便去，可回了祖宅以后她也没有去，我妈告诉我的说法是她怕，所以才没有去看过外公。我不知外婆是否真的如我妈所说的是害怕，所以才不去，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只是现在想来，如果那晚外公真的就这样走了，那么这会不会成为他们两人的遗憾？

  外公见我应承了，满意的点了点头，此时舅舅走进来，他看到了舅舅，转而和舅舅说话，我走去屋外让出空间给他们。我站在院子中间，抬头看向夜空，想让眼泪快些停下来，可它却像开闸的大坝，呼啸涌来。

  第二天我对我妈和我小姨说了前一晚，外公让我转告外婆的话，然后她们去和外婆谈话，不久后就扶着外婆去祖宅。外公和外婆再次见面的时候，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把自己的心意表达给她，但愿是有吧。

  外公外婆两人生儿育女，吵吵闹闹一辈子，在人生最后难得清醒的瞬间，他只想说一句他爱她。而外婆对外公是否是同样的感受呢？可惜我已无从了解。外公离世后不久，外婆也跟着去了。如果人离世后真的会去另外的世界，那希望他们两个在那里一切都安好。

  如果爱，请记得及时说出口，不要因为害羞或是面子而把爱意藏在心底不说。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我们总有太多的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