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又回来了,我迟迟未能察觉。我以为这次会有点不一样,门前的朽木该有点抽芽的动静。
我看着它,满心期待。
然而春风绕了个弯,奔着活物去了。
1
春风又回来了,站在车站的这个男人迟迟未能察觉。平白无故的绿色像是吐司上生出的霉苔,男人猛烈的吐了起来,扶着的廊柱好似一直在摇晃,脆弱的经不住几下震动。
火车准时进站,这辆列车出奇的准。人流不是很多,D.像往常一样带着不多的行李踏上这班南下的火车。这是他一年唯一出行的机会,他很享受。虽然只是去同一个地方进行例行公事的接洽,即使现在物流供货已经非常方便,他依然坚持不辞老远奔上一程。
2
候车室,人庸庸懒懒,人流穿梭带来不可避免的身体杂味,顽固的气息在春意懒散的时候驻扎在候车大厅是很令人反感的。D.漫无目的在大厅闲逛,实在无聊就坐在椅子上玩会魔方。玩累了便睁着眼睛到处乱看,与其说是看,不如说是睁着眼睛发呆。他眼里塞不下多少人,并且在迅速移动中无法捕捉到完整的影像,然而静止的人,又仿佛融入了候车室的大背景中,自然而然被忽略了。
逆光中走来两个人,高大的身躯把夕阳拆的零零散散。这个人走的很慢,被火车站常年招募的大学生志愿者掺扶着,安置在破烂的座椅上。W.手里不停地转着个巴掌大小的魔方,像是老年人习惯在手中来回把玩的硬核桃。D.若无其事的走到他身边坐下,谨小慎微的观察他。他似乎摸不着什么门道,D.轻声的说,“你这样是还原不了的。”
D.的好意并不起作用,W.固执的转着,没什么目的性。对面走来面目伤心的女子,急匆匆的模样似乎要追上远离的恋人。挎着的包带不小心勾住了D.的小行李箱,混乱中,W.的魔方被碰掉了,镶嵌的彩色方块弹出了好几个。他抖抖索索的离开座位,蹲在地上慢慢摸索。D.忽然明白了些什么,拾起了魔方递交给他。
“谢谢!”他方才开了口。D.对他忽然有些同情,相仿的年纪,自己万般不幸的遭遇也是幸运的。他自愿成了W.的伙伴,小心翼翼的搀扶,莫名的热情总让人觉得不怀好意。
3
火车开动了,D.换到他的身边坐下,面对面,因为看不见的缘故也省了许多尴尬。同车厢有一群吵吵嚷嚷的小朋友。D.无事,掏出魔方来玩,小朋友看见,立马围了上去,吵着要学。D.很耐心的一遍又一遍示范,仿佛对着魔方他有无限的热情与耐心,他似乎觉得在这个小物件上他能找到平时所没有的,别人对他羡慕称赞的眼光。
W.一直安静的坐着,人人都觉得他独自出行很危险,然而他不觉得,出行从未成为他的负担,他熟悉路上的一切,甚至——不可预知的危险和死亡。他从容闲适,外表寒碜,而眉宇间透出的严峻刚毅却让人凭空生出望而生畏之意,仿佛一位隐世埋名的侠客。
D.说,“我们来比比看谁拼的快。”话一说出口,他自觉幼稚,两个中年男人竟得像小孩子一样为了个玩具一较高下!他没抱希望,大概也是出于无聊的随口之言。
“好。四点五十的时候。”
他同意了,D.有点喜出望外的亢奋,他自知他一定能赢,明知是一场阴谋,却不能摆脱因诡计得逞而来的得意。他想感受一下,或者只是想看一出好戏,一场恶作剧!
4
四点五十,陷入一片黑暗。
5
冬天的夜,往往来临的较早,四五点光景,光线转瞬黯淡,即使明媚的清晨,换作傍晚也阴沉的叫人不寒而栗。D.自行经营着不大的小店,卖卖打火机剃须刀之类的小商品,一些处理的家什也一并带着卖。对于小镇子来说,有一爿小店既不能让人发达还得搭上半条命,朝九晚五的忙活,蝇头小利斤斤计较起来着实麻烦。他烟酒不沾也不好赌,时常一天天死死耗在那里,有时他巴不得能遇见个顾客,哪怕不光顾,说上两句也是好的。
刚开业没几天,一位女士带着个六七岁的孩子帮着丈夫挑选礼物,忙活了半天,好歹低价做成了一笔生意。孩子蹦蹦跳跳的离开,手上的玩具魔方倒落下了。成了如今他一直随身携带的玩物。
起初他不会玩,随意的拨弄拨弄,拨弄久了也没成事。搁在柜台上积了不少灰。曾有人来问津,他没肯卖,惦记着哪天那女人来寻,好歹也做个顺水人情。
女人是一直没再回来,他的生意惨淡,做成一笔是一笔,老顾客寥寥。他从入行起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做买卖。生意刚起步时,他老婆B.,单位,小店两头跑,下了班还大老远跑来等着D.一起收拾了回去。
年复一年,店里生意依旧难有起色,生活无望B.和他不知吵过多少回,渐渐D.疲了,争吵没了,俩人像约定好了似的,谁也不搭理谁,几十坪的家里没了恶言恶语倒是一片静谧,长久的沉默却怕是不能被打破了。
6
初玩魔方也极不顺手,D.想想,自己从小到大也就没成过几件事,读书,上班,结婚,辞职,做生意,没一样顺手,连孩子都生不出来。像是掺和了太多泥巴的劣质煤,柴火再旺,他都是没指望的——斗不着啊!
B.和D.的日子过久了,劳燕分飞谈不上,各自看着都碍眼,干脆人人都做闷葫芦,同屋檐下睡觉,吃饭,看上去井然有序,实则无形的规则把他们限制的死死的,过个门还像等红绿灯似的,一前一后,不争不抢了。
D.觉着,日子过的挺没劲的,回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眼巴巴瞅着生意,盼望着哪天噌的一下出现转机,至少生意好了,不图赚多少钱或许还能把B.的心炉热了。
失望一而再再而三的光顾,幻想变成了欲望,欲望变成了梦想,梦想便沦落成了笑话。他不敢再提,他不年轻了,有所作为是年轻人的事,东山再起就是有心也无力。他现在只想老老实实的过日子,只要店还开得下去,就守着,好歹还能糊口饭吃。
7
说来也巧,隔壁邻居C.的剃须刀坏了,机子早过时了,偏偏舍不得换,他儿子也是跑了好几家店才在D.的店里发现居然有原配的刀头。他儿子挺会玩魔方的,这么一来二去,硬是把D.给教会了。一开始D.只会一套路数,翻来过去好几个月,没什么大兴致了就搁在那,时隔二三月,拿起来玩跟第一次接触似的,怎么也要琢磨半天。多了这么个爱好,他似乎觉得每天没那么难熬了,天天过的就跟玩儿似的。
此后,魔方不离身,D.到哪都带着,宝贝的很!每天早上带份报纸踱到店里,拉开卷帘门,挑开电闸,丢下报纸先数余款,拿着账本核对营业额,存货,再码码库存。之后不紧不慢的擦擦柜台货架,随后便没什么事,搬个凳子坐在柜台中间阅读报纸,边边角角一字不落的看完,便从怀里把魔方掏出来,看一圈,左扭扭右旋旋,搽拭一番才开始真正玩。
有时候顾客看他玩的出神,站在一边发笑也懒得打扰他,这么大人了有点小兴趣也难能可贵。偶然遇上几个内行的,指点指点,D.的套路便是这样充实起来的。
家和店里没多大区别,一样冷冰冰惨兮兮的。电视B.霸着,床B.躺着,浴室B.随时要用,D.只好窝着单人沙发,沙发能干什么呢,除了玩魔方也没得消遣。等玩到房间灯熄了,再慢慢爬上床。D.的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8
D.迷上魔方那阵子,B.看不下去了咬牙切齿的。不追着他吵,一共处即冲天指地的骂,是骂给他听的。D.忽然过不惯有人说话的生活了,有家不能回,回去就得面对个不能关,不能转台还一直播放指桑骂槐节目的电视机。他觉得他应该在B.面前彻底爆发一次,让她知道,她男人没那么窝囊!可是他爱她,耗着半死不活的婚姻也比法律上的毫无关系来的强。
生活渐渐熬冷人心,风雪交加夜,雷雨夜,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手机除了业务联系压根跟死了一般。热络的短信,频繁的电话,都仿佛成为上个世纪的事情。D.感觉,他现在没有生活,是一部卡带的黑白默剧。白天耗在死气沉沉的小店,晚上和一个固定的陌生女人同居,彼此履行着互不侵犯的义务。
然而每年也总有那么几天,D.是非常期待的。每年三月他要南下订货,往返不过三四天,他喜欢短暂的出行,名正言顺不回家的机会实在难得。他又是一个爱玩魔方的人,外面的世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打乱的魔方,变幻无穷,五颜六色。而世界经过他的手是要被还原的,红对着橙,白对着黄,蓝对着绿,仅仅无聊的一套公式。
8
火车平稳的向前行驶,离四点五十还要很久,D.急不可耐的渴望那一刻,赢,第一次在他面前变得唾手可得。只要四十秒,他脑海中不断旋转着,只要四十秒……只要四十秒……
窗外夕阳沉沉,树还有点光秃秃的,枝干兀自向天空伸展着,刺痛一片又一片的紫红色。连绵不断的田,一块接着一块,好像每段风景都是截取了定格的画面被无限复制出来的。D.懒得看,盯着看久了,玻璃上仿若会照出B.柔和的脸,无限可爱,却终究如井中月一般,自找麻烦。
“四点四十五了,你准备下吧。”D.好心的提醒。
W.没说话。手中转着的魔方不停的在打着旋儿。
“快到了。”W.说,他好像看了一眼D.但焦距不对,D.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好像什么都看不着,黑洞洞的,像是铺了铁轨的隧道。
四点五十,陷入一片黑暗。
四分钟后,D.才察觉刚才火车钻了隧道,他竟然忘了。他手中的魔方还是乱的,他没听见W.打魔方时发出的咔咔声,W.攥着的魔方被还原了!彩色的世界摆在他面前,D.输了,不可能输的,他也输了,凝固在魔方中的小小崇拜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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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中,W.的魔方被碰掉了,镶嵌的彩色方块弹出了好几个。他抖抖索索的离开座位,蹲在地上慢慢摸索。D.忽然明白了些什么,他先他拾起了磕掉的彩色方块,随意安了回去,他递给了W.——一个不可还原的魔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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