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 何必妄求天意来成全

0001 何必妄求天意来成全

苏州。

初秋，中国江南的这座城市里，绿意依然葱茏。已经是黄昏时分，街道上车水马龙，一座座高楼树立在暮色之中。水乡的风情，是一份轻柔若梦的温柔。温柔一直在这里的街巷间飘荡。

柳樱走进这座三十三曾高的公寓楼。他想，虽然说，她和陈兆伦约好见一面的。不过，也许陈兆伦已经提前走了呢。对于一个无心恋战，只想撤退的人来说，也许面对过去的一切都是个负担。包括，面对她，也是。

这样想着，她依然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她还是很想见一见陈兆伦的。

电梯到达十七层。柳樱按下门铃。其实她是有这间公寓的钥匙的，直到今天，她也还是有的。没有听到屋内的动静。柳樱打开手中的包，找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

门开了。柳樱想，也许人已经走了。

这是一套二居室的公寓。四壁雪白，中式家具落寞地立在室内，仿佛一座空空的禅房。一个中年男人，坐在室内的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烟灰缸里有几根烟头。

柳樱倒抽一口气。“你真能闹鬼啊！我按门铃你为什么没动静。吓我一跳。我以为你走了呢。一个人在屋里闹鬼！”

陈兆伦还是那件灰色的鸡心领T恤，一条磨得发白的淡蓝色牛仔裤。脚上蹬着一双拖鞋。他说，“你有钥匙，按什么门铃？按门铃也就是通知我一声吧。有钥匙的人，自己进来。进不来门的人，找我何事？我又何必搭理？”

柳樱走过去，坐在陈兆伦身侧的另一张沙发上。他们之间呈四十五度角。这个角度，比陌生人亲密，比爱人陌生。

陈兆伦站起身来，走到饮水机旁，取了一杯凉水，放到柳樱的面前。他说，“这个房子，我已经退了。一千多本书，送给“有间咖啡馆”了。书在它那儿呆着，挺好。有人看，就好。不穿的衣服，不用的杂物，我都交给收废品的老李，他找了两个人搬走，还非得给我300元钱。我收下了。剩下这家具也是房东的。我房租交到了这个月底。都结清了。在这个城市，我是干净了。我今天晚上11点的飞机。”

“我知道。你要去青岛。我猜的对吧？”

“这个不用猜吧。我不认为去哪里算是秘密。”

柳樱说，“你每过一阵子都给自己的手机和电脑换密码。可是，我每次问你密码，你都告诉我，一点没撒谎的告诉我。其实，你真的是一个奇怪的人。你知道我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偷看你的手机，看看你的动态。这个你不知道吗？”

陈兆伦笑了。“可能我知道。但是我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件事。我自己是从来都不会去偷看任何人的手机。我认为，若是为了获取信息，你其实也真没有必要偷看别人的手机。因为不必这样。在公开的数据中你就能获得你所有有用的信息。不过我觉得你偷看别人手机，是你的一种情趣，是找一种刺激吧。到底是个女人！”他笑了。

柳樱说“我还看了你电脑里的文档。你写了有大约20万字的游记。20万字，我都看了。写得真精彩。还有，你还在写一篇武侠小说，你开了大约有五六次的头，都写了个开头，就写不下去了。”

陈兆伦说“这个你真不应该看。因为若有意思的东西，我都会发到社交网络上去。没有发上去的，就是生活中沉潜的那部分。你看那部分，有什么意思？又有什么意义呢？不过，女人嘛，总会把无聊当有趣。”

“好吧。不说那些没有用的。这次你去青岛，是为了见林青楹吧？这个------也应该不算是秘密吧？”

陈兆伦沉默。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他把它摁死在烟灰缸里。又不停歇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来，放到嘴边。“恩。不算秘密。”他声音低沉，像是有些嘲讽。他拿起火机把嘴唇上的香烟点燃。“这个时代没有秘密。我们都在这个社交网络中。我们都存在于某个终端。我和冯青楹又联系到，也已经两年了。但奇怪的是，两年了，我们说过的话，哪怕通过手机，也并没有超过十句。因为可以链接，却没有交互，所以觉得更加陌生和疏远。我现在，只不过，是想回到那座城市再去看看。看看我的曾经的青春。看看她，不过是个顺便的事情。并没有你们女人想象的那些。”

“算了，算了。我今天不是来抓小三，打小三的。兆伦，我今天约你，见一面。是想给你看这个。”柳樱说着，打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文件袋。从袋子里取出两个红皮的证件，放在桌上。红色证件显得非常醒目，有点吓人似的。

柳樱说，“兆伦，我知道你事业现在遇到了坎。这是我的两套房的房产证。我父母留给我的遗产。我们可以用它们抵押贷款，也可以卖掉它。从现在开始，你可以不必管理别人的资金了，你只需要管理我们自己的资金，不是也挺好吗？也不必有那么大压力。其实，干嘛要那么辛苦，为别人赚钱呢？给我们自己管钱，赚到或者不赚，并没有什么关系的。”

兆伦微微一笑。半晌无语。然后，他伸手把桌上的红本向柳樱的那一边推了推。“傻女人。我不会要你的房产的。你终究还是不懂交易这件事。你以后，可千万别再象今天这样，让一个就那么轻易把你的钱，你的房子给骗走了。”

柳樱说“其实，这三年来，你和别的女人也有各种露水情缘。我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为什么？因为我真的爱你。”柳樱说到这里，情绪激动起来，她接着说，“我过去从来没有给别人做过饭，可是我就是跟你在一起时，能五点钟起床，做早饭。我把菜谱买来，放在案板旁边，一遍切菜，一边研究菜谱，然后就把手切了一刀，现在这个伤疤还在。”她举起左手，看食指上那个旧去却无法消失的伤痕。一时间，眼泪忽然就充满了眼眶。她强忍着眼泪，仿佛在强忍住自己自怜自叹的情绪。

兆伦伸出手，把柳樱的双手握在自己手中。然后举起，贴在自己脸上。半晌，他说，“如果有对不起，也下辈子再还吧。其实，也不为别的，我觉得我真的不爱你。这是最根本的。”

“那你爱谁？”

“谁都不爱。”

“这，我相信。你真的是谁都不爱。三年了，我终于了解了，也相信，你确实是谁也不爱。你其实是个病人，得了一种病，叫真爱恐惧症。”

兆伦放下柳樱的手，站起身来，说，“真的。你说的没错。我谁也不爱。也不希望别人爱我。不瞒你说，刚才我听见你说爱我，竟然，打了一阵寒战。吓死我了！”

他走到窗前。十七楼阔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一座灯火辉煌的城市在脚下熠熠闪烁。车水马龙，日夜不息。

他面对着窗外，说“不要再纠缠我了。好吗？我不过是一个四十岁的中年猥琐男，并没有什么成功履历。而且，已经胸无壮志，做点小交易聊以为生。做交易，在那里也都可以做的。只要互联网能够到达，都不影响我做点交易，十年的交易生涯，我也相信我做点小交易，也能维持生计，并没有什么问题。

我是不想留在这座城市了。然而，我也并没有地方可去。所以，我干脆就安安静静地，到处去走走。也不错。也许会重新找到我后半生还可以再做的事情。那是后话，找不到也无妨。

柳樱，除了你这样本地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有什么样的人才会爱上这样的城市？是年轻人。是二十年前的我那样的年轻人，才会爱上这里。而我已经老了。年轻人，他们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上，阳光拍打着他的破衣裳，任季风吹乱原本就凌乱的头发，用欲望来战胜对于贫穷的恐惧，用欲望来疏泄体内的荷尔蒙。

你看，窗户外面这些车辆，这些灯光。这可真是一个流动的，充满欲望和想象力的城市。就像中国每一个稍大一点的城市，都一样！疯狂的欲望。欲望其实源于恐惧。

而我，到了我这个年纪，我已经不再恐惧了。真的，不恐惧。

这里，本来也不是我的城市。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没有家的人。而我也不想要家。我没有根基，所有的一切，全凭我自己，得来也凭我自己，失去也全是因为我自己。曾经，一度，我想要慢慢地熟悉这个城市，除了女人，也想和这里的人能建立乡邻那样的亲情或起码的礼尚往来，能有那么一份安宁感，能让我躺在这十七楼是公寓里，就像躺在乡村的平房院落里一样，有一份坦然。我失败了。十年了，我知道，这里永远也不是我的家。而有些景象在我们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江湖。这半年来，圈内人传我退出江湖。挺疯魔的一句话。人五人六都有幻觉自己属于江湖，或者说江湖上有自己的传说。而我，太了解这所谓的江湖了。江湖，就是有钱在滚动的地方。有钱滚的地方，就跟要选择加入青红帮一样。没有意思的！

平民出身的小孩不要走得太高。我对登珠峰并无兴趣。

而你，找个好男人，难道不是太轻松？！何必念着我呢？”

柳樱说。”是的。你已经考虑了半年了。也确实没有什么回头路的。“她站起身来，走到屋角，打开灯的开关。“天黑了，开灯吧。”

兆伦沉默半晌，说“柳樱，别傻了，我不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因为我是一个没有根的人。而你有根，那两套房子就是你的根，”

“我是有根，可是我没有男人。”

兆伦笑了。“有句很老的俗话，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不是多的是吗？”

“兆伦。。。。”

“听我的，找个好男人过日子吧。你还年轻，也漂亮，也还算有钱。也算一个白富美。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啊？你就不用这么傻，纠缠我这么一个失败者了。”

柳樱“当初难道不是你纠缠了我，才使我陷进来吗？”

“是我貌似纠缠了下你，不过，那只是一个游戏。做花痴状纠缠一个女人，不过是游戏规则。难道不是吗？”

柳樱承认兆伦说的是实情。她的记忆中兆伦那时是在纠缠了她一阵子，但此时也不得不承认，那不过是两人干柴烈火，都在演戏，他演骑士求爱的戏，她演顺水推舟的戏。两人很快走在一起，

柳樱知道，三十三岁的自己，其实一直还怀有一颗少女心。凭着这颗少女心，她从十六岁一直恋爱，直到现在。凭着这颗少女心，她二十三岁闪电结婚，然后一年后离婚。虽说如今的潮流下，那曾经维系一年的婚姻并没有资格上短命婚姻排行榜，但是，当年，也是够任性。她的世界中，仿佛从来不受人家说长说短的影响。她能自动屏蔽了一切不喜爱的事物。她有能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的梦做下去。三年前，她遇见了陈兆伦。当时他多么年轻，帅气，多金，身边围绕着很多女人。然而，她那么轻而易举就得到了陈兆伦。得到这个男人，对于她来说，根本也没有费什么力气的，虽说，貌似赶跑了几个暧昧不明的女人。但她知道，根本原因，还在于她和陈兆伦都有点那么不在乎世界的劲头。在这一点上，他们相同。

凭着这颗少女心，她一直宣称自己的原则就是，女人，要对自己好一点。她对自己很好，父母对自己很好，命运也一直对自己很好。她也就是小市民出身，不过从小也没有受过什么苦，后来大学毕业还去欧洲留了一趟学。其实，也就是去玩了两年。三十二岁时，父母一前一后离开了人世。给柳樱留下了两套房产。这也是他们的祖屋拆迁后，分得的两套房产。万事成空。人生若梦。那一年，父母走后，兆伦陪她到江南的水乡小镇散心。他们走在那铺满青石的小路上，蜿蜒的流水，濛濛的细雨，青青的苔藓，小镇人家的炊烟。那一刻，柳樱想，能嫁给这个男人就好了。

然而，后来，她才知道，这是一个有病的男人。患了婚姻和真爱恐惧症的男人。

陈兆伦走向那个拉杆箱。他说：“这十年的交易生涯，使得我知道，我是战胜不了市场的。我老了，所以，我懂得了这一点。同时，我知道我战胜不了人生和命运。看见我的白头发了吗？柳樱，我现在对自己的定性，就是一个中年猥琐男。我只想平静地到处走走。而且，我们是不同的人。我不喜欢吵，不喜欢热闹。你恰好相反。当我们之间有欲望时，这些不同就会相互吸引。当欲望消失时，因为这些不同，我们就会无法忍受。”

“可是，为什么欲望会消失？为什么爱会消失？”柳樱追问。

“因为我就是这样的人。一个没有爱的能力的人。而且，我没有根。可是，有根的生物是不能够飞翔的。这么多年来，我没有买一套房产。一来是我对房地产的判断，我认为它不能涨得这么疯狂。当然，事实证明我的智商确实不够。这一点上，对于一个交易员来说，也是一记嘲讽的耳光。二来，我是真的不喜欢房产这种东西。它束缚我。就像婚姻。婚姻就像房产，也是我不喜欢的事物。”

柳樱想起两天前，她一个人去电影院看了电影。里面的老歌让她难受。为何偏偏喜欢你？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喜欢一个人，难道真的不过是那太过漫长的青春期，平稳生活对价的诅咒？

陈兆伦拉起旅行箱，说“我先出门吧。这个房间你要有用，还可以用到月底。不过我想你也没啥用。我离开这座城市，也不是消失了。手机，社交网络，随时都可以联系。不过，真的不想提什么爱不爱的。你自己保重！早点嫁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