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尔汗是个文明经济都有些落后的国家,执政当局四分五裂,各种武装力量关系错综复杂,虽不是战乱之地,但一言不合当街械斗的场面却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也因为这些人意识的落后,富尔汗有着天然不加修饰、未经人工雕琢的山川湖泊,美得不可方物,吸引了不少胆大或者无脑的外地游客慕名而来。
林夕是报了旅行团来到的富尔汗,却在看过美景后流连忘返地决定推迟回国时间,毅然决然地退了回程的团,旅团负责人久劝她无果,只能眼神复杂地对着她说了一句“保重”。显然,林夕属于无脑那类人。
美滋滋地享受完美景,林夕终于决定回国。粗心大意的她睡过了头,慌里忙张地往机场赶,就怕赶不上这趟飞机又得等一天,心砰砰跳的声音像是要炸裂在自己的耳边。当机场服务台告知她下午并无飞往她的目的地的航班时,她才想到要把机票拿出来核对一下,于是发现,是她记错了时间,她的航班是晚上的。
不过,好在有惊无险,至少没迟到。林夕暗松一口气,拖着因为紧张过度而略感疲软的双腿走向候机室。机场室内没有光可鉴人的瓷砖地板,没有恢弘阔气的高顶,只有钢筋水泥搭建出的原始色,一片灰扑扑,空间紧窄过道狭长,显得人声鼎沸。穿梭的人群中除了工作人员、游客,更多的是穿着土灰带黄色军服的武装人员,就像旧时候的军阀二世祖和手下喽啰,全身都透着不怕挑事的流氓气息。
林夕走过安检的第一道关卡,旁边站着几个武装人员,为首的大叔挺拔矫健,表情严正肃穆但不吓人,大概是维护这一片区秩序的军官。面前这个大厅尽头的通道口就是登机牌兑换处,林夕刚迈出几步,不知是之前的情绪还未平复完整,还是天生对危险的敏感,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加速,心跳声仿佛在她耳边大力地打着鼓点。
‘只要兑换了登机牌入内,就可以安稳地等着登机,就安全了,再走快一些。’她如是想着。
然而自窗边向她走来的土灰黄色身影速度比她快多了,她还未走到大厅的一半,那人已经快要靠近她的身边,脸上挂着淫邪的笑容。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的暂停,随即当机立断往回跑,然而还是晚了一步,衣领被人从后边拽着,仿佛她的心也被人拽住了一般,紧紧地掐着,掐得内里一阵抽痛,一边放大了自己的恐慌,一边刺激着自己清醒。
林夕不敢放松,不顾外力地想要原路返回,她想起那个军官脸上的正气,她希望那是能救她的浮木。大约人在生死关头都能爆发惊人的力量,身后那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居然对这么一个身高不到自己肩膀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无可奈何,只能硬生生地被林夕拖着走回第一道安检关卡。
“先生!有人扰乱机场秩序!”林夕迫不及待抓住军官的手臂,内心充满期望与忐忑。军官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她心里咯噔一下,惶惶不安,双手不由松开,却看到面前的军官转眼看向自己身后的男人,蹙着眉头冷声低吼:
“机场内不能闹事,你不知道规矩吗?”
“对不起!上校!”林夕没敢回头,只能感受到衣领一松,有脚步声向着刚刚的大厅跑去。
直到脚步声听不见了,林夕才敢呼出口气,卸了力的双腿发软,差点儿摔到地上去,双手抵着膝盖才撑住了自己。她暂时不敢再往里走去,鬼知道那个人有没有蹲守自己,再来一次她可跑不动了。
头顶上传来冷漠的声音:“往左边走吧,那是专用通道,可以去那边兑牌登机。”
林夕抬头,看着面无表情的军官,不由笑开了眼:“谢谢你先生,你真是个好人。祝你生活美满,再见~”
军官依旧面无表情,林夕耸耸肩,往他指的方向走去。
专用通道这边没有人把守,却也没什么人往这边来,似乎大家都心照不宣知道规矩。有了军官的指路,也没人拦着林夕,她走到通道门前,推开刷过漆的木门,不由一愣。面前是间格局较大的厅堂,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正对着的前方与左右共三面墙上各安着一道门。林夕有些发憷,深怕推开哪扇门又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她凭着直觉,走向左侧的门,犹犹豫豫地伸出手,拉开了门。门外立着一个人影,随着木门的吱呀声,那人影转过头来,林夕看到那人的面容,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不由大喊出来:
“阿帕卡阿姨!”
“林夕小姐!”
“阿帕卡,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来给上校先生送东西,正准备回去了。林夕小姐你怎么还没上飞机?”
“我记错时间了,我的航班是晚上的。上校是表情很严肃但是不吓人的那位先生吗?”
“是的呀,林夕小姐你见过上校先生了?”
“恩,上校真是个大好人。”
林夕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这段时间住的民宿,就是那位上校先生家的。旅行团为了安全考虑,一般都找关系租住当地贵亲高官的别院,林夕的团虽然已经回去了,但临行前帮她谈妥了续住的事情。阿帕卡就是在那间民宿服务的帮佣,原以为是旅行团请的临时工,看样子是上校先生家的佣人了。
“是的呀,上校先生是个特别好的人。林夕小姐你怎么会走到这里呢?这边是专用通道,供高级军官们使用的,虽然我们下人也可以走这边,但是不熟悉的人不小心走过来了,会有士兵拦住的。”
“我刚刚在外面遇到点麻烦,是上校先生帮我解决的,然后给我指路,让我往这边走。上校先生真好!”林夕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感激。
“哎呀,你遇到什么麻烦了?你还好吗?没什么事吧?”阿帕卡一脸担忧地问道。
林夕心头暖乎乎的,大致简单地说了一下,阿帕卡却像是深知林夕说的是什么,脸上不止担忧,还有着无奈,似乎见过不少这样的情形,却对此没有什么办法。
“林夕小姐,当初你自己留下来的决定,真是太胆大了,富尔汗虽然很美丽,但是这里也很危险,它就像色彩斑斓的毒蛇,咬住了你,会没命的。”
林夕脸上讪讪的,她现在也觉得自己太莽撞了,但是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好在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了。
“林夕小姐,你跟我来吧,往这边走是亲王府,这机场就是亲王家的二殿下带头建起来的,归亲王管理,我身上带着上校先生家的名牌,可以请亲王府的管事给你一张VIP室的门票,那里总归比大厅安全些。”
阿帕拉领着林夕往她进门时正对方向的那道门走去,林夕有点惊喜,也明白,能管着机场的亲王,肯定等级比上校先生大,让人家佣人去求人家上司帮忙,怎么看都是为难人。
“不用了阿帕卡阿姨,太麻烦了,我在候机大厅待着就好了,也不往哪跑,几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不麻烦,上校先生平时接待亲朋好友,偶尔有遗忘的时候,都会让我来一趟亲王府要几张VIP票,管事认得我,不要紧的。上校先生都帮了你一把,我就帮你帮到底,”阿帕卡一脸温和地笑,“你是个很可爱很好的女孩子。”
即使很不好意思,但涉及到自身安危,于是林夕就厚着脸皮地接受了。
亲王府名副其实,是林夕在富尔汗这段时间见过的最恢宏的建筑了,颜色深重,格局宽广,是地道的富尔汗风格。道路宽的像四车道,两旁分区域栽着不同的花木,现在已是初秋了,却一片落叶也无。林夕有些手痒,不断默念着“这是大佬的私宅,不是风景名胜,忍住!”,好歹压住了拍照的想法。
随处可见正在忙碌的佣人们,人数不少,却不见杂乱,各司其职,井然有序。侧面走来一大一小两个人,看到那个端着托盘的小小身影,林夕眼睛一亮,忍不住低声叫道:
“朵拉。”
那个小小身影侧过头,天然卷的黑发包络着耳根脖颈,十岁的年纪还未脱去婴儿肥,白皙粉嫩的小脸上,如黑曜石一般的眼睛向林夕往来,没说话,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睫毛微颤好像她耳边蝴蝶发卡的翅膀。
‘噢天呐,天使在向我微笑……’
“下午好,亚克森管家。”阿帕卡微微躬身向朵拉身前的人影问候,林夕依样行礼。
“下午好,阿帕卡女士,来找雷纳管家吗?”管家先生身着一身黑色传统的富尔汗服饰,有些瘦小,年纪比阿帕卡还要大上一些。
“是的,又要来麻烦他了。”
“他现在应该正忙着,你可能得多等一会儿了。”
朵拉安安静静端着托盘站在管家先生身后,脸上的笑意一直不散,林夕感受着氛围也不敢插话,跟朵拉两个人弯着大眼无声地对笑着。
管家先生寒暄完,回头看了看朵拉,微微一笑,对她点点头:“去吧。”
朵拉躬身行礼:“谢谢先生。”端着托盘稳稳地走过来。
“祖母,林夕姐姐。”
林夕伸手接着托盘:“需要我帮忙吗?”
“没关系,这个不重,亲王殿下和管家先生很疼我的,等我长大了我再拿重的东西。”
“那这是什么呀?”
“这是亲王殿下的下午茶,他午睡起来享用的。”
“基诺呢?”阿帕卡问道。林夕知道,基诺是朵拉小三岁的弟弟,与她一起在亲王身边做事。
“基诺守着亲王殿下午睡呢。”
“林夕姐姐要回家了,你跟她告个别吧。”
朵拉一直笑盈盈的小脸一愣,“姐姐你要离开这里了?你还会回来吗?我还会见到你吗?”
林夕被她问得鼻头一酸,有些难过,她暂时不会想再来这个国家了,再以后的事情,也说不定呀。
“会呀,以后我们会再见的。下次我给你带更好看的发卡,比这个还好看。”林夕摸着朵拉的小脸,这个发卡是前些天朵拉生日休假回家遇到她时她送的生日礼物,她出门旅游一向从简,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个比较精致的小饰品尚能拿得出手,于是除此之外,她征得了阿帕卡的同意,带着朵拉参与了那天他们团的行程。
她带着她看过山,游过湖,穿过林野,发过畅快惬意的笑声,留下灿烂美丽的照片,她打印成册送给她,作为另外一份礼物。
“嗯好的!谢谢林夕姐姐,那我们下次再见。”朵拉认真地点了头。
林夕看了看自己身上,肩上披着一条红色丝巾,尾巴在肩侧打成一朵玫瑰结,煞是好看,林夕麻利地解下来,紧紧叠成小小的一块,塞进朵拉灰扑扑的佣人服衣兜里:
“这个是信物,你下次休假就可以戴了,玫瑰结我教过你的,还记得吗?”
“恩!”
阿帕卡催促:“好了快回去吧,别耽误了亲王殿下的事情,小心被打了。”
“恩,我会听话好好做事的,也会照顾基诺的。祖母再见,林夕姐姐下次再见。”
“朵拉下次再见。”说完朵拉回到了一旁等候着的管家先生身旁。
看着人走远了,林夕笑问起阿帕卡:“亲王殿下好凶呀,还会打人吗?这么可爱的小朵拉也忍心打吗?”
林夕以为这就像家里老人吓唬皮实孩子的话语一般,不带实质性的,没想到阿帕卡表情变得复杂,微笑着摇摇头:“亲王殿下人很好,很厉害,很重规矩,下人的待遇好,不会被人欺负,但不守规矩是要被罚的。”
林夕一惊,想到街上随处可见的仆人被鞭打的情形,说不出话。她听懂阿帕卡“欺负”的言下之意,这是个没有伦常道德的国度,美貌在没有权势的保护下,就是弱点,甚至“帮凶”。
“朵拉被打过吗?”林夕轻声问。
“没有,朵拉很乖,总不让人操心,所以上校先生帮我的忙,安排朵拉到亲王府来做事情。是基诺被打过,毕竟是男孩子,年纪还小,有时候贪玩,耽误了做事。”
林夕很心疼,才七岁的孩子,还是天性使然的时候,哪懂得规矩。
可是她没有救世主的能力,拯救不了谁。她有些愧疚,情绪不由地失落。
耳边传来马蹄声,林夕条件反射地看过去,一个少年一身纯白色的骑马装,骑着一匹纯白色的高马,身姿挺拔,动作潇洒,恣意驶来,从林夕身边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林夕也跟着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林夕沉迷美色不可自拔,直到被身后的笑声惊醒,才发现走到了转角,另一边是更为空旷的园林,大概就是“御花园”,宽大的中东式凉亭中,琳琳琅琅坐着年龄不一、着装色彩不一但款式相近的各色富尔汗女性。
“阿帕卡,这是谁呀?是被八王子给迷住了吗?哈哈哈……”
“小姐,这是上校先生家的朋友,今天要回国了,上校先生忙,所以让我送一趟。”阿帕卡停下身回答,告诉林夕这是亲王府的女眷们。
“是外国人吗?难怪看着长得不一样,是哪个国家的啊?国外有什么好玩的吗?你来跟我们说说。”
林夕心想,阿帕卡来帮自己讨个人情,正好这些贵太太千金小姐们要听故事,她应该殷勤一点,讨个欢心,免得阿帕卡难做,这可是贵族权势阶层啊。
女人的话题离不开包、衣服、化妆品,林夕说得略有些口干,正歇口气,坐她身旁的一个少女一脸艳羡地看着她:
“你好特别啊。八王子是不是也会喜欢你这样的啊?”
也许又是一个睫毛精变的,少女的大眼睛扑眨扑眨的,眼神无辜又澄澈,写满真诚。大概是聊起兴了,林夕有点没拉住,
回道:“你也很特别啊,特别的好看,别说八王子了,王俊凯都能睡,嘿嘿。”
没有如意料中的回应响起,少女的表情一脸不知所措中透着迷茫,在座能听清话的大多是这个表情,也有年纪较长的疑惑中不乏嫌弃,林夕猜测,他们应该听懂了“睡”,但没听懂“王俊凯”是谁。林夕很尴尬,深觉不能再待在这里了,嘴巴会闯祸的。
委婉致了歉,林夕提出告辞前去寻找阿帕卡,女眷们对她的印象分可能降至最低了,没有提出挽留,招来一个下人领着她过去。
林夕一路保持收敛的态度默默观赏府内景色,走到一排白墙前,领路人告知她,职责要求,她只能领她到这里,沿着这排墙走到底转弯,里面会有人接待她,林夕道谢,依言往前,走到中间大约是亲王府的后门,周围没人,门开了条缝,林夕不知道是有人忘了锁门,还是故意留着缝方便来回,没敢上手管,只习惯性地瞅瞅,通过细细的门缝瞅到外面苍黄的没有人烟的土地颜色,以及门边一小块颜色暗淡同样土黄色的仿佛毛毯一样的物件的影子,林夕突然打了个冷颤,心里没来由的发憷,毫无逻辑和预兆地,自己就想往那个地方走去。
林夕慢慢打开整扇门,物件的全貌露出来,确实是块毛毯,其貌不扬毫不显眼的毛毯,中间隆起,下面覆盖着什么。
林夕掀起毛毯的一角,手发着抖,她看见了。
她见到了朵拉,她还没带着新的发卡,就再一次见到了朵拉。安静不会笑的朵拉,躺在乱糟糟的毛毯里,灰扑扑的衣服变得更加破旧,肩上披着的尾巴挂着玫瑰结的丝巾也不例外,都布着一道一道的鞭痕,如街上见到的被笞打的下人身上一样的鞭痕,一共十道。
林夕全身无力,被人抽掉筋骨似的摔倒在朵拉身边,她摸着朵拉的脸,那里是完好的,比刚才遇到她的时候凉了很多。
朵拉的眉头蹙着,脸上有干涸斑驳的泪痕,林夕仿佛看到她被鞭打时因为疼痛而呼喊求饶大哭的样子。
丝巾变得破碎,玫瑰结却完好无损一丝不散,林夕仿佛看见朵拉咧着笑容满心欢喜地让平凡的丝巾在自己手上变出花来,可能是在守着亲王午睡的床边,可能是在趁着亲王用餐时歇口气的小休息室,还仿佛看到亲王醒来没有找到朵拉时对误工的不满,或者是看到身披红色丝巾的朵拉堕落地、不守纯洁地花枝招展,而由衷地恼怒。
耳后的蝴蝶发夹断裂了翅膀,再也不能迎风微颤栩栩如生,就像是某种征兆,展示着朵拉的翅膀,也被深深折断,本来,她都相信自己像天使一样拥有翅膀,现在却再也没有机会飞翔了。
‘如果不跟她说那些就好了,如果不让她看到照片中的自己就好了,如果不给她拍照就好了,如果不带她出去玩就好了。不会让她知道自己像天使一样美丽,不会让她懂得找回自信,不会告诉她人生应该活得灿烂飞扬,就让她那么平平无奇地长大,默默无闻地走完这一生。尽管面目全非,至少活了一生……’
林夕的心好像一下子被挖走了,空荡荡地回响,又好像是装满了很多东西往下坠,深沉无底。她把朵拉紧紧抱在怀里,回首望着身后庞然大物一般的亲王府,意识浑噩,心有凄惧,洞开的大门张着嘴,发出低沉血腥的嘶吼咆哮,阿帕卡的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她在对雷纳管家说:
“上校先生家有个朋友今天要回国,上校先生忙,让我送一趟,要麻烦管家先生您给我一张VIP票,谢谢您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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