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陶杨正在医院里为没钱给婆婆治病而一筹莫展的时候,李俊打来电话问陶杨有没有拿走他的两万元。
我婆婆心脏病急性发作,住院十多天。
医生喊我们去办公室,建议只有做心脏支架手术,才能根本改善病人病情,否则病人随时处于危险之中。
其实,婆婆住院第一天,医生就这么诊断,可是一分钱逼倒英雄汉,我们拿不出来手术费。
十万元手术费,对于有钱人,可能就是一块手表,一只皮包,或者一次国内游游,但对于我们,就是压在心口的一块石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走出医生办公室,陶杨阴沉着脸,双手交叉反复揉搓头发,“秀兰,救老娘性命要紧,咱把车卖了吧!”
这十天,陶杨为婆婆的手术费,愁得吃不好睡不好,人消瘦了许多,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我抓住他的手腕放下来,“车子卖了好,等渡过眼前的难关,再想方法买车。”
陶杨点点头,脸上的乌云散去了不少。
刚准备去病房,李俊打来电话,“你出租车上,昨天有没有落下2万元?”
陶杨用的是那种话筒特别的手机,我站在旁边听得一清二楚。
“没有钱落座位上啊,我昨天送你到办公室后,没有来得及带乘客,直接来医院照看我老娘,”陶杨一脸平静。
李俊开始吞吞吐吐,“昨天你陪我去银行取十万元......今早发现少了两万元,又没有别人进我的办公室。”
“不,你这话什么意思啊?”陶杨反应慢半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陶杨,你母亲治病需要钱,你可以明着借啊,怎么能直接动手暗里拿呢?”这是李俊老婆阴阳怪气的声音。
“你是说我偷了李俊的两万元?”陶杨终于明白对方的意有所指,嗓门大了起来。
不等李俊回话,陶杨挂掉电话,大步朝住院部楼门外跑去,我不放心,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2
李俊和陶杨是发小,他厂子里有载人、拉货和清洁打扫的活,常常会叫来陶杨和我,这几年没少帮衬我们。
每当我们对他表达感谢之意,李俊总是笑着摆摆手:乡里乡亲的,举手之劳帮点忙,不是应该的嘛!
昨天下午,李俊喝酒太多,让陶杨开车去宾馆接他回工厂,半路上顺道去银行取10万元给新招的工人发工资。
陶杨告诉我,确实是他一路陪着李俊,是他一手拎着装钱的皮包,一手扶着醉醺醺的李俊走进他的办公室。
进去之后,陶杨把钱包放在办公桌上,而李俊直接倒在沙发上。陶杨随手倒了一杯水,喊他,推他,他没有一点反应,继续打着呼噜,呼呼大睡。
陶杨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正要关门离开,潘贵一脚跨了进来。他是李俊的小舅子,两人平时吃喝不分。
陶杨跟潘贵打了声招呼后,径自离开。
陶杨以前也经常接送李俊去银行取钱,可这次怎么就少了两万呢?陶杨一路上把昨天的事情告诉了我。
我和陶杨急冲冲跑进李俊办公室,李俊两手一摊,说办公室的旮旮旯旯他都找过了,就是没有找到那少掉的两万元。
陶杨二话不说,低头半跪地上,扒拉沙发、茶几、办公桌的夹层,连一张钞票的影子也没有看见。
陶杨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要去银行调看录像,李俊欣然同意。
我们三人一起来到银行,录像显示当时确实取走10万元,没有钱遗漏在银行。
出了银行的大门,陶杨自言自语:大白天见鬼啦?皮包明明完好无损,又是我不离手地拎着,这两万元插翅飞了不成?
走着走着,他突然一拍脑袋,“李总,你找过潘贵了吗?昨天我前脚出去,他后脚进你的办公室。”
李俊说潘贵昨天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来他的办公室。
“不不,我跟他面对面地说话,他怎么告诉你没去你的办公室呢?噢,看监控。”陶杨急得脸发红。
李俊有些不耐烦,“这是新厂房,办公室进出人员少,监控还没来得及安装。”
“潘贵明明进你办公室,却不肯承认,就说明他心里有鬼。那你把潘贵叫来,我们当面对质。”陶杨脖子上青筋凸起。
李俊冷哼,“有这必要吗?潘贵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又读过名牌大学,会为这两万元伸手吗?”
陶杨怔住了,光瞪着李俊说不出话,半晌,他要求李俊报警。
李俊不同意,说乡里乡亲的从小玩到大,不会为了两万元把事情做绝。
3
两年前,女儿丹丹考进市高中,我和陶杨跟着从农村来到城市,租房陪女儿读书。
我给宾馆和超市做保洁,陶杨开始四处打零工,后来,陶杨学成驾驶员,拿出家里所有积蓄,又跟亲戚借一些,买来小车开出租。
陶杨肯吃苦,小车开得勤,所以生意越做越好,外债越还越少。
女儿成绩好,又乖巧懂事,虽然我们的生活还是结结巴巴,但我们一家人和和美美,感觉生活一天比一天有奔头。
可是,风和日丽的天空,突然飘来乌云,婆婆高额的治疗费一下子把我们推入举步维艰的境地。
就因为贫穷,因为四处找钱给婆婆治病,就理所当然地被人怀疑偷钱?
谁能受得了这种侮辱?陶杨气得脸红脖子粗,当街和李俊赌咒发誓,我硬把陶杨拉走。
陶杨边走边打电话找潘贵,潘贵说他今早出差去外地,不在厂里。
无可奈何,陶杨只得垂头丧气地回家。
从不碰烟的人,蹲在门外,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呛得一阵阵咳嗽。
我和他在一个锅里搅了十六年勺子,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太清楚了。
买菜回家后发现摊主多找他几块钱,他二话不说,赶紧把钱给人送去。
丹丹小时候,没经大人同意,摘了邻居家一只黄瓜,被他数落了半天。
旅客把钱、物落在他的出租车上,他急得什么似的,会想方法第一时间找到失主。有两次因为数额大,失主向地方广播网投送感谢信。
这么一个人,从不愿意贪人一分钱便宜,把自己的脸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却被人冤枉偷钱,他的心里能好受吗?
4
第二天,我叫陶杨一起回乡下,赶紧把地里的小麦收割上来,天气预报过几天要下大雨。
有亲戚当面问陶杨是否拿了李俊的钱,也有邻居背后嘀咕陶杨坏了他老子的好名声。
李俊的厂子收了一些村里人,估计是他们把李俊丢钱的事情传到村子里,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我和陶杨满脸通红,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能够捂住所有人的嘴吗?
公公在世时,是远近闻名的好人。
公公在自己家庭困难的情况下,还收留过一对落难的母子,直到母子的家人把他们接走。
一个冬天的下午,公公因为感冒发烧,在村卫生室挂吊针,突然听到有落水呼救的声音,即刻拔下针头跑去河边,跳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救起落水的两名孩童。
事后,公公病情加重,被救孩童的父母拿出重金答谢,公公分文未收,我家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公公被嘉奖的锦旗。
小麦收好回城,陶杨直接去找潘贵,我去医院照顾婆婆,替换请来的亲戚。
下午时分,婆婆的心律和血压突然飙升,我急忙喊医生。
匆匆赶来的陶杨,紧紧地盯着急救室的大门,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三个小时过去,婆婆的指标渐趋平稳,陶杨抚胸松了一口气。医生再次警告我们,病人必须尽快安排手术,拖不得。
手术费成了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头。
陶杨告诉我,他去找潘贵,经过厂房后面僻静的角落,恰好听到他在跟人通电话,偷拿了李俊的两万元抵赌债。
陶杨忍耐不住,冲上前揪住潘贵,可他一挂断电话,立刻翻脸,矢口否认拿了李俊的两万元。陶杨死活不松手,拖着他去找李俊说清楚。
潘贵被陶杨缠得没办法,也许怕事情闹大,急忙从包里拿出两万元说给婆婆治病,并让他把这事翻篇。
陶杨不依不饶,硬是拉扯着潘贵来到李俊面前。潘贵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说陶杨偷拿钱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李俊老婆不由分说,把陶杨推出门外。
我埋怨陶杨,就应该收下那两万元。婆婆的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这次能抢救过来,下次呢?下下次呢?
陶杨一甩手,“如果我收了他的两万元,就坐实了偷钱的骂名。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我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被人戳脊梁骨。”
我们互相抱怨,在住院部的走廊里吵了一架。
5
第二天,陶杨卖了出租车,婆婆的手术费还有五万元的缺口。
女儿要一千多元参加课外辅导,陶杨说什么也不舍得给,女儿难过得淌眼泪。我气得骂陶杨“脑子不清”,他不说话,踏起旧三轮车,一头冲了出去。
一天的瓢泼大雨,下个不停,我开始后悔,不应该给陶杨施加压力,他比谁都活得不容易。
他不抽烟不喝酒,平常日子出车,都是一袋榨菜、几个馒头和一大杯白开水过一天,再冷再饿,也舍不得去摊铺上吃一碗5元热汤汤的阳春面。
他把钱省下来给婆婆治病,给女儿读书。
如果有得选择,谁愿意过这种牛马般负重的生活?可是,再苦再难,他都活得有骨气有尊严。
他一夜未归,我一夜忐忑不安,天要亮时,陶杨被人送了回家。
他鼻青脸肿,三轮车也被砸了个稀巴烂。
昨天夜里,陶杨在赌场外蹲了八个小时,终于守到潘贵出来,他上前找潘贵理论。
潘贵起初破口大骂他,后来担心陶杨“阴魂不散”没完没了,便拿出两万元补偿陶杨,陶杨死死抓住潘贵只要自己的清白,潘贵脱身不得,气得对他拳打脚踢。
陶杨瘫在地上,不得动弹,后来有人过来送他回到出租屋,临走前扔下5万元,并且警告他不得再去骚扰潘贵。
之前听说过有人一夜白头,眼前这个全身湿透的男人,仅仅几天时间,头发花白了许多,脸色憔悴了许多。
陶杨对自己的狼狈无动于衷,却捧着损坏的录音笔嚎啕大哭,他的双肩一抖一动,因为那上面有他和潘贵的对话。
他几次去找潘贵,想把录音笔悄悄放到他办公室隐秘的角落,都没有成功。
一起吃苦尝辣十六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哭得那样绝望与伤心,那一刻,我的内心一阵酸楚,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6
我搀扶着陶杨,一起去李俊的工厂找潘贵,把5万元砸在他的桌子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经过李俊的办公室,他叫住陶杨,“你刚才和潘贵的对话,我都听见了。我这儿有两万元,你先拿去给伯母治病。你父母都是好人,对我李家有恩。”
陶杨脸色平静地说:“谢谢李总关心,无功不受禄。我们已决定卖掉乡下的老房子给母亲治病。我刚才和潘贵说过,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把那两万元查个水落石出,我就是死也不会替人背黑锅。”
几天后的傍晚,医院的病房里,我们一家三口围在婆婆的病床前,强装欢笑,说些宽慰婆婆的话,让她心情轻松地迎接明天的手术。
李俊在病房外对陶杨招手,我们走出去。
走廊通道,李俊老婆涨红着脸,对陶杨鞠了个半躬,“对不起,冤枉你了,我狗眼看人低。幸亏你对潘贵穷追不舍,我们才这么快晓得潘贵身陷赌窟,我们一家人都被他蒙在鼓里呢。”
李俊拨开他老婆,等不及地说:“那天,我看着你一瘸一拐地离开,内心很受触动,开始反思,可能真是冤枉了你。被钱逼到无路可退的人,却对我的馈赠毫不动心,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再联系潘贵最近的举动,确实有些反常,常常早退迟到,上班时间萎靡不振。我找人暗中调查他,这在我不是什么难事。
“调查结果出来,我大吃一惊。他已经在赌场上输了一百多万,这其中既有从他父母那儿骗来的钱,也有网络贷款,还有我工厂部分的材料款。
“我岳父岳母知道真相后,差点气晕过去,平时规规矩矩的儿子,竟然做下这等错事。如若不是你提醒,一家人还会继续被他蒙骗,后果将不堪设想。我岳父岳母,让我代表他们对你说声感谢,是你帮助我们把潘贵从可怕的赌窟拉了回来......”
李俊老婆不待李俊说完,拿出一匝钱就往陶杨手里塞,陶杨像被烙铁烫了似的,双手摆动着,直往后退。
李俊老婆转身又把钱塞我怀里,我当然一分不能要,因为我和陶杨是密不可分的整体。
他们还陶杨清白,给予我们应有的尊重,这比给多少钱都重要。
我们虽然贫穷,人又卑微如蚁,但是在人格上,我们和富有的人一样平等,在对清白和尊严的坚守上,我们一点不比那些有钱的人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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