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按摩店门口,犹犹豫豫的,要不要进去,怎么进去。
城西这一片,已是城中村。周围二三十层的摩天大厦拔地而起,剩下一排四五栋的两层白色小楼,突兀,显眼,不时宜。
为了使拆迁工作更顺利些,也或是为了脸面。政府在楼前围上了高墙,墙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主干道,墙内是冷冷清清的店铺。店铺已经搬走得差不多了,今年开春还剩下一家铝合金店,一家按摩店。
四年前她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按摩店只有一间门面。婆婆那时候还是阿姨,她还没有决定以写字为生。她跟着男友走进只有三十平米的铝合金店,拘束,不安。按摩店和她之间隔着一家小超市,一家不锈钢店,一家驾校。她看着在门口揽客的按摩女,好奇,吃惊。
今天,过完年后,她已是人妻,育有一子,即将毕业。原有的店铺全变成铝合金店和按摩店,它俩紧挨着,坚守着。往年不说话的两家人开始笑呵呵地彼此问候一两句。
她抱着孩子,四处走动,想方设法地逗他哄他。她不得不经过按摩店,看见男的进去出来,女的梳头洗手。孩子看见人多的地方,咿呀咿呀地手舞足蹈。
她离不开这个孩子,孩子也离不开她。她不想去上班,但是没有钱。于是,她想到了写作,她高中时作文获过三等奖,大学时在校报上发过几篇文章。她曾有过写作梦,她想也许可以以写作为生。
按摩店新来了一个小女孩,瘦小,尖脸,头发黄,活像一只猴子,是按摩店老板的女儿。按摩店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女人,早年干这行,后来自己盘下店面做了老板。她的爸爸妈妈弟弟姐姐都住在这儿,爸妈帮忙做饭带孩子,弟弟姐姐得了糖尿病。
进或不进,她迟疑不定,孩子开始有些闹腾,她心想先算了吧,准备回家。按摩店老板抱着女儿出来了,女孩的脸色比刚来时红润许多,叽里呱啦地朝着孩子说一连串听不懂的话,孩子开心地张开双手作翅膀状朝女孩扑去。她和按摩店老板相视一笑。
她听婆婆说,按摩店老板花了十几万多次做试管婴儿,没有成功。她帮老公在老家买了一套房子一间门面。她赚钱帮换了糖尿病的弟弟姐姐治病。她的女儿不是亲生的,是个早产儿,是她小姑子出轨生下后抛弃的。
婆婆的话里,按摩店老板是个传奇,她暗自高兴。上天眷顾,按摩店老板是她的良机,她的金钱,她的荣誉。她的未来就在那四四方方的矮胖身子里。
她看见她,不再是惊奇。轻蔑看不起呢?从来没有的。她以自己的包容度而骄傲,世界就该是千姿百态的。为什么而读书?增长见识,看见不一样的世界后,能有更宽的心胸去接受而非狭隘地以自己的经验去议论纷纷,这是她最近才想通的。何况,人为了生存,做什么事都是没办法的,易地而处,她不见得能好到哪儿去。她有点佩服她,这是真的。
按摩店老板凑近她,开始围着小孩的话题跟她家长里短。她盯着她黄色卷发下胖胖的脑袋,想起了莫泊桑和《羊脂球》,小仲马和《茶花女》,看见了自己孜孜不倦创作的背影,以及随之而来的掌声、鲜花、欢呼声,还有数之不尽的金钱。她想跳进她的大脑畅游一圈,将所有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揽而尽。她,太想了。
按摩店老板的妈妈拉过一把椅子,请她进去坐坐。店里有四个女人,浓妆艳抹。其中一个的头发长及腰部,像丝绸般光滑柔顺。她带着羡慕的情绪由衷地夸了几句,真诚而平常,毫无故意之嫌。
她决定来之前就想好了,按摩店这类人,自尊应该是最敏感的。虽然她心底把她们当平常人对待,但她们不会觉得自己是平常人,要小心翼翼地与她们相处,又不能被察觉。她甚至想,要是她们直接说我们是卖淫的,你会不会瞧不起?她会哈哈一笑道,结婚是长期的免费卖淫,比起来,我还不如你们呢,最好用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语气。
被夸的女人伸手要抱孩子,她不好拒绝。孩子是人与人交往的润滑剂,其天真、懵懂、幼小很容易让人放下戒心,这是个好开始。她们坐下来,开始像朋友那样聊天,问孩子多大,爱不爱哭,好不好带。那些做了母亲的女人--依她看,在座的七人中,有六个应该有了孩子。在她回答后,会感叹着,回忆着说“小孩就是这样,我家那个在这么大的时候如何如何”。几番下来,同为母亲的身份让她们产生了共鸣,彼此间的隔阂逐渐被亲密代替。大家轮流着抱孩子,摸孩子的脸,孩子的手,孩子的脚。一个接着一个地用滑稽的动作夸张的表情逗得孩子咯咯笑。她庆幸,她们没有用那红如鸡冠的嘴唇去亲孩子。
按摩店老板的妈妈用方言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话,她似懂非懂,只好装作懂的样子道:“哪有啊,我家这个晚上哭得好厉害,难带死了,还是你家的小女孩乖点”她以为是在夸孩子。正抱着孩子的女人笑道:“她是在夸你,讲你为人和善”这突如其来的赞美让她不知所措,但也仅仅维持一瞬间。立即她心里乐得不行,觉得自己有众生皆平等的圣人胸怀,高人一等。
穿着粉红露胸连衣裙的女人去抱孩子,她刚才笑着说,她的孩子一岁半了,特别调皮,把家里翻得乱七八糟的。孩子推开她,开始哭闹。她见机赶紧把孩子抱过来,这是她坐在这的一个小时里最想做的事。
她算算时间,孩子可能饿了,该回家了。店里的人都站起来,摸摸孩子的手,跟他说再见。她们让她有空就带着孩子过来玩,这里人多不无聊,一个人带孩子太难了。她笑着说好啊好啊,肯定会来的。
她飞奔回家。终于到家了,她急促地对婆婆说:“妈,打点水来,娃娃碰到脏东西了”
她擦孩子的脸、手和脚,一遍,一遍,再一遍,再一遍,直到孩子不安地哭起来。
傍晚,她抱着孩子在自己家店门口,四个门面,五十来步距离,走来走去。按摩店的老板带着孩子过来,像早上那般,伸手要抱孩子。她按捺住自己想马上转身回店的冲动,尽量开玩笑似地说:“老是抱我家孩子,你家孩子会吃醋的。”按摩店老板果真把它当玩笑了,张开双手像猛兽般扑来,面对这突然的袭击,她无计可施了,只得寄希望于孩子能遂她所愿地主动自我抗议。然而孩子高兴地张开双手,像早上一样,化成翅膀要飞离她的掌控。她暗自失望、生气。
怎么办?在绝望之中她找到了希望,脑子灵光一闪想出了妙计。按摩店老板伸手碰到孩子时,孩子哇地一声发出撕心裂肺的哭音,随后无助委屈地大哭起来。她赶忙以孩子可能饿了为由,抱过他转身回家。转身的刹那,她实在忍不住了,为自己的机智,她笑出了酒窝,在孩子哭得通红的脸旁。
孩子的大腿内侧掐出了紫红色的印子,她心疼极了,就像有人拿着刀在戳她的心,但想到不这么做的后果,她又觉得好了很多,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晚上,孩子哭闹不止。她把他脱光,检查前胸后背,大腿小腿,没有问题。她查看纸尿裤,也还是干的。平常,孩子九点睡觉,两点和五点各起来吃一次夜奶,其他时间从不哭闹。今晚,像见了鬼似的,九点睡觉后,每隔一个小时,孩子就像做了噩梦一样毫无征兆地大哭起来,安抚奶嘴也没用,必须要她抱着摇来晃去才行。她好累好困,束手无策。
凌晨三点,再一次抱起受惊吓的孩子后,她想到了白天那些摸孩子的手,那些面目可怕的白面红唇,那对短胖的手臂,那些与孩子分离的女人,那个生不出孩子的按摩店老板,她生气、愤怒,一半对自己,一半对别人。
她在心里破口大骂:“那些婊子!贱货!脏东西!她们做了什么”
她把脸贴住孩子的脸,双眼噙满泪水,在他耳边梗咽着说:“你这么可爱,她们怎么下得去手,”
“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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