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纫芳
断肠人在天涯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秋雨频频,又是一年枯索之季。草木摇落,万物萧瑟。读这样的句子,未免伤感。“万里悲秋常作客”,随着一次次的秋来冬至年尽,我们的人生一再夕阳西下,人生苦短,暮年不远。断肠人三个字,就是在这样的伤感中触动了我。
是的,万物皆有缘,人,事,物,甚至有些词,有些句和你都是有缘分的,他们或与一见如故,或擦肩而过。然而只要有缘,总有一天会与你再度相遇,久别重逢。
这支小曲曾无数次从我嘴边吟出,带着小桥流水的诗意,带着袅袅炊烟的暖意,断肠人带着独步天涯的附庸风雅,从我心头飘然而过。然而今天,它却令我凛然一惊,让我细细思量。七百多年前,马致远牵着一匹瘦马,孑然一身走在西风古道,是以怎样的心情吟出这短短几句?何以断肠人自居?
思乡?思亲?飘零孤独还是官场失意穷愁潦倒之际的无奈叹息?作为秋思之祖,《天净沙•秋思》这支小曲历来被理解为寄托羁旅之苦和悲秋之恨,诉说着零落天涯的游子在寂寥的寒秋思念故乡、倦于漂泊的凄苦愁楚之情。而今,我却深以为它是一阙伤情离恨之曲。
流落天涯是孤寂落寞的,思乡思亲自然是对亲情的无限渴望。然而情悠悠,思悠悠,这种渴望里寄托的却是对团圆的盼望,承载的是背井离乡人的拳拳归心。遥想千里之外那一灯如豆的小屋和屋里影影绰绰的亲人,带给人的往往是温暖的希翼,是心底的抚慰,而非断肠之痛。
不论是“举头望明月”还是“独在异乡为异客”,皆有“月是故乡明”的那份亲切。凄清的思念中,心头涌起的是明月照我心的光明和慰藉,是挥之不去的往日柔情。即使是“千里思亲独远归”“万里思亲况味辛”,身虽远,味虽苦,却也是紧紧的牵连在心底,虽苦犹甜。 而“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家中见月望我归,正是道上思家时”更是流淌出思乡思亲时千里之外亲情相照、遥遥相望中那份远在天涯又近在咫尺的人间暖意。
曹丕《燕歌行》里也有断肠句,“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此处虽是切切的思念和魂牵梦绕的牵挂,然而令人忧伤的却是,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君为何故,淹留他方?如果你真的爱我,惦念着家乡,为何久久在外游荡迟迟不归?少妇的思念中更多的是对感情的质疑,是对丈夫漂泊无定的心的无从把握,是“过尽千帆皆不是”的痴情怅失,是恨极天涯,肝肠寸断。所以,断肠其实是情断,是离殇,是无望之留恋,是孤独之渴念。
断肠等于心碎,是茫茫不知所向,是等无可等,牵无可牵。因为再没有了心有灵犀两心相照的默契,没有了虽不能朝朝暮暮却此情久长的承诺,成了孤魂一缕,无处话凄凉。
爱是没有距离的,哪怕相隔万里,只要两情相依,天涯不远。而唯有伤心之地不可留,当缘尽情灭,不如离去,黯然天涯。
张爱玲一腔痴情被胡兰成伤的支离破碎。她虽生于上海长于上海,与上海水乳交融,有着难以割舍的情缘。然而,却在正是炙手可热、红得发紫之时,决然离开了上海,远赴海外。那样一个热爱人间烟火、迷恋上海热闹繁华的人,从此离群索居,独来独往。挚爱的上海完全成了她的伤心地。“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爱情的幻灭,使她如一叶漂萍,断肠天涯。 从此“寄住在旧梦里,在旧梦里做着新的梦”,客死异域时,只有那轮孤月为她映照心中的故乡,哀悼她回望故乡的痴心,安抚她孤独破碎的愁肠。
台湾作家三毛曾浪迹天涯,年轻时就远赴人迹罕至的撒哈拉大沙漠,独自一人万水千山走遍,然而她笔下流淌的全是人间温暖,乐观幽默令人捧腹,达观向上的人生态度被海峡内万千读者热爱。因为那时,她有挚爱她的荷西。荷西在世时,她说“如果父母荷西任何一个在世上还活着一日,我便不可以死。”荷西走了,她就选择了自杀,全然不顾父母的感受。为什么?亲情无法代替爱情。她说,相思像虫一样将我的身体啃出一个空茫的大洞,泪永远滴不完,不如归去。
唐婉与陆游情深意笃而被迫分开,一个另娶,一个另嫁。于沈园不期而遇,陆游集一腔愁绪挥笔写下《钗头凤·红酥手》,唐婉尘封于内心的千般委屈万般柔情被激活,悲恸之下和《钗头凤·世情薄》,相思成疾,怏怏而卒。留下陆游泪千行,枉断肠。断肠,的确是有情人之间的死别离恨。
马致远原名视远,后改名致远,意在淡泊名利,宁静致远。他年轻时也曾追求功名,无奈仕途坎坷。虽中年中进士,官至五品,但与他年轻时成大器,为黎民百姓做事的政治抱负相去甚远。于是他把精力放在文学创作上,闲暇时创作了大量的杂剧和散曲,不但声名远播,还使家人在“靖难之役”中避祸。据说燕王酷爱马致远的杂剧和散曲,对他很是崇敬。遂下令在马致远的故乡逢马不杀,使其一家老小性命保全。后来他辞官归隐,效陶渊明之志自号东篱。从这个意义上,既已淡泊名利,乐山乐水,自然不至于因而漂泊无定而伤心断肠。
作为“元曲四大家”之一的马致远,他的杂剧也流传甚广。《汉宫秋》《青衫泪》《岳阳楼》等尤其有名,他的真情实性也在这些作品中得以淋漓尽致的挥洒。《汉宫秋》中,马致远笔下的汉元帝温柔多情,对昭君爱得如痴如醉,俨然是个怜香惜玉的多情才子。大局所迫不得不舍弃昭君并与之割恩断爱,他悲怆无限,万念俱灰。《长生殿》作者洪升评价道:“情之所钟,在帝王家罕有”。这难道不是马致远内心深情一面的流露?
而他的散曲《潇湘夜雨》“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滴人心碎。孤舟五更家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以及《 烟寺晚钟》“寒烟细,古寺清,近黄昏礼佛人静。顺西风晚钟三四声,怎生教老僧禅定?”凡此种种,都显示出马致远实在是一个情深之人。
如此,不难推断出,断肠人在天涯,流露出的实在是一份深情难绝而又痛苦伤感的情绪。“过眼烟云散随风, 幻化金顶伶仃松。 分分合合世间爱, 缘起缘灭一场空。万念俱灰渐憔悴, 只羡世外比丘僧。 ”想来马致远也是一情种,怎奈生命中缘起缘灭一场空。因此,才有了断肠人在天涯的慨叹。
而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断肠人不必在天涯,因为陌路即天涯,恩断义绝,便是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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