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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兜兜转转江湖总再见 惴惴惶惶四海莫相知

第三章 兜兜转转江湖总再见 惴惴惶惶四海莫相知

作者: cfa14b1d4e42 | 来源:发表于2020-07-25 14:43 被阅读0次

    这边说笑了一会儿,有个黑乎乎人影进了院子里来。正好妈妈看见了,妈妈立马笑盈盈起身对着那人喊:“哟,潘姐过来了,还没吃饭吧?我们才开始吃饭哩,潘姐一起来吃……”众人一听也都纷纷把自己从凳子上拔起来,和来人打招呼。那中年女人也应和一声,和大家打了声招呼,又往这边快走了两步,勾起了头往菜盆里看了几眼,便说:“你们都坐坐坐,我吃过了,不耽误你们吃饭。”

    大家听说嘴里也到“好好好”地答应着,但是除了我和敏敏谁都没坐下来。光线暗淡,那中年女人脸上更显得没有年轻女性那般紧致光滑,额头上也爬了几道皱纹,眉毛画得黑黢黢,耳朵一边戴着深色吊坠,脖子上挂了一个金色项链,一袭黑衣裙,嘴里衔着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举手间透漏着一种成熟、干练。这种女性打扮我从来没见过,惊奇之余,自然印象深刻。只见她往老李上锁的房门看了一眼,便回过头来对众人道:“你们也太扣了,黑乎乎的也不开灯……这天黑吃饭能看见?”

    老舅赶紧转身把挂在棚子上的点灯打开,笑嘻嘻说道:“忘……忘了这事儿了,灯一开,蚊子,蛾子飞来来去……”

    那潘姓女子走过来,对妈妈说道:“早听说你儿子来了,上次来没看到,是这孩子吧?”

    妈妈回道:“刚来就病了,这是第一次见。”说着,妈妈就赶紧暗暗拍我的头。我会意起身对那老女人说:“阿姨好!”

    那阿姨吹了一口烟,一笑,反而把脸上的皱纹都扯平了,只说道:“好,好。没事儿和敏敏去前头玩儿……你肖阿姨也可喜欢小孩了。”

    我“嗯”了一声。

    那老阿姨转身对大家说:“你们坐下吃饭嘛!”大家听了便要坐下。妈妈刚要坐下,她又转身对妈妈说:“小俞,那个老赵以后就不过来了,我又在附近找了一家送菜的,姓江,以后一周来两次。明天早上过来,你和小孙先看看他才送的菜怎么样,记好账,回头问肖会计,该怎么报销就怎么报……”那女人对大通铺的几个人嘱咐了几句,便要往外走,大家又都站了起来,妈妈走出来把她送出院子才罢。

    我问妈妈:“老赵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妈妈看了我一眼,笑笑说道:“说了你也不知道,指了你也看不到,瞎问么事?赶紧吃饭,成天睡得早饭都不吃……早点送到学校去的好!”我听了也不好意思地看了敏敏一眼,她正端着碗呵呵笑。

    晚上我躺在床上,对未来的学校生活突发奇想起来。大城市里的老师打人么?村里的老师,个个老态龙钟,上起课来吱吱呀呀,嘴里像有口痰没吞下去。最恨人的是那个六十来岁教数学的青老师,满头银发,一脸横褶,黑皮肤,厚嘴唇,一言不合就伸手打人。他的指关节时常弓起,要行凶时便高举在学生头顶,牛奔,牛安哥俩最忌惮的就是脑门被青老头敲指关节。“砰砰砰!”只要上课走神,说话睡觉,脑袋都无一例外会被他的指关节凿出响声来。

    我确定青老头已经准备要在这学期教训我一下,因为我把一个粉笔头丢进他的水杯里,二狗子和我打架了之后,就把这事儿告诉青老师了。虽然我和二狗子已经和好了,但是,我觉得青老师一定还记得。我脑海里一直存有牛奔走神被青老头用指关节“啄”了之后,仰着头嚎啕大哭的恐怖场景,哎,希望这学期过了他就快快忘掉吧!

    这番思来想去,我不禁沉沉地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天已经亮了,旁边大席子上,爸爸妈妈早就不见了。我薅起衣服套在身上,推开门便看到工人们各自在水池周围刷牙洗漱,有的吃了早饭趁着早上天凉赶紧上工去了。妈妈洗漱进屋,看我突然比平时早起,便帮我理了理衣服说:“今天不睡懒觉了?饭在桌子上,鸡蛋黄敢丢下次你就不要吃鸡蛋了……”

    我拿了牙刷,盆子,在外边水龙头三两下洗漱完毕后,进到屋里来靠在门边的小桌子上吃早饭。那鸡蛋是妈妈每天特意为我煮的,但是我每次只吃蛋白,把蛋黄丢在盘子里,为此已经被妈妈警告了许多次了。但是我实在吃不下那生面一样的蛋黄,我有时也在想,为什么鸡生的蛋会这么奇怪?今天妈妈特意交代不能不吃蛋黄,我只能把蛋黄抠出来放到粥里用筷子碾碎,这样和稀饭搅在一起,也大概能自欺欺人地坚持原则吧!

    我这边一口一口地往嘴里扒着饭,一边竖起耳朵听院子里的动静。不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摩托车“突突突”的声响传到院子里,然后是个男人的声音向人打着招呼。一会又听见妈妈和他交谈的声音,我想大概是新来送菜的过来了。我赶紧抱着碗往外边跑到妈妈跟前,孙阿姨也走过来和妈妈一起和那个送菜人手上的单子。那人大概是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瘦削,两个眼睛在说话的时候配合着手势炯炯有神,那一张脸总觉得有些面熟。他身后是一辆半旧的三轮摩托,车厢里似乎还有人一直叮叮当当地响,好像在搬什么东西下来。

    我绕到车后面,看见一个人正在车上背对着我往外抱一大袋土豆,他回头过来,那副熟悉的面孔刹那间浮现在脑海中。

    他是江烟鬼!我大吃一惊。

    他把土豆抱在身上,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嘴角不觉流出了盈盈笑意。他先开口问道:“哎,你不是那个谁?”他迟疑了一阵,“额……叫叶子的?”我一听他这般询问便确定是那个江烟鬼无疑了,也不禁“咯咯”笑了起来,还一边点了点头。他赶紧把土豆抱下来,靠在后车轮上,把我推到前面来,要和众人说话。

    这时正听那送菜人说:“俞大姐,孙大姐,潘老板交代的菜都写在这单子上,一会儿我们给你们搬进去,你们签个字就好……”

    妈妈一听就笑说:“我不会写字的,这单子的字也不太认识。”妈妈转头看了孙阿姨一眼,又和那人商量着说:“那还是和以前一样,单子先给我们留着。你先当面点清楚斤数,我记着,回头他们男人们有认识字的对一下就好。”那买菜人略略思考了一下便说:“没问题,那你们对了数之后签个字,下次我哥送菜过来再给他。”妈妈听罢说“好”。

    那送菜人正要说话,突然被江烟鬼拉住了话头说道:“老二,你看这个小孩,我们前些时候见过面的呀!”被江烟鬼这么一提醒,我又突然记起来那送菜人正是他兄弟,到北京那天正是他在火车站外接走江烟鬼。

    那人也仿佛入梦初醒一般,说道:“我就说在哪见过这小孩儿呢!”

    妈妈一听,不禁迟疑了半晌。我指着那个江烟鬼对妈妈说:“这个叔叔是在火车上认识的,我爸也认识他。”那江叔叔看着妈妈呵呵笑,嘴里只说到:“大妹子,我们还是河南老乡哩。”妈妈也迎着笑道:“那还真是巧呐,他爸上工去了,我让叶子去叫他回来……”那送菜人江老二不知何时已经把烟点了起来,听到这里赶紧止住说:“不不不!不要耽误叶兄弟干活!这都已经是熟人了,以后我哥就专门往你这边送,有机会见面的。”

    孙阿姨就在一旁笑盈盈看着半天也没插上一句话。几番寒暄之后,那江烟鬼往下搬几袋菜蔬,江老二一边把菜放到电子秤上称,又轻声读着重量。过完称,江烟鬼便把菜蔬急吼吼往厨房里搬去。一番折腾之后,这兄弟二人开起三轮摩托沿原路离开厂区了。

    孙阿姨见人已经离开,遂对妈妈说道:“俞姐,这两个人说话口音还真是和你们有点像哩。”妈妈回说:“我听那个年龄大一点的口音应该离潢川、固始不远,那个年轻一点的就有点北京口音了。”妈妈说着就把记账单子揣到裤子口袋里了,准备中午拿给众人核对一下。

    这一天过得很焦急,明天要去学校了,我几乎没有一丁点准备,但心里面却异常期待。晚饭急急吃过,我便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一会仰头看天,一会俯身扣土。敏敏走过来说:“哥哥,小杨叔叔叫我们去铁路上去玩哩!”我一听就赶紧要和敏敏去找杨毅,他这时已经和老舅在院子门口等着我俩了。妈妈看着我往外头跑,叫住我说:“天黑了你又往哪里跑?”我一边往外小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和老舅去看星星……”

    暮色和宁静一起降临世界,周边工厂民居还有灯火残存,悄悄点燃了寂寞,厂区石缝里面各色生命咿呀私语,好像在提醒过路人去日无多。穹顶之上星河乱缀,相互眨着眼睛说着话,但我们听不见也听不懂。星光月光把整个厂区都镀上银边,遣脚小径也铺上一层牛奶。我们一行四人出了院子往左去,一直走到厂区边缘,这里一条垄沟横亘在铁轨之间,但好在这里已经被搭上一横长石以方便作桥用。杨毅手拉着敏敏先走过去,老舅把衣角塞给我,我扯在手里小心翼翼挪过去。

    敏敏挣脱的杨叔的手,在铁轨的一横一横的石枕之间捡小石头。我也弯下腰抓了几个石头起来,回过身往外丢。我一连丢了四五个,有的砸在石枕上咚咚响,有的砸到钢轨上当当响。敏敏看我丢得有趣,也学着我的样子往外丢,一来二去我们游戏就变成了比谁丢得远。

    置身在铁轨上,远远看着这钢轨似乎要一直延伸到黑黢黢的尽头,如果我们一直沿着这条铁轨走下去,怕是永远也没有尽头。老舅和杨毅看我和敏敏玩得起劲,嘱咐了几句“注意看路”的话,自顾自聊了起来。

    杨毅说:“听你姐说,你今年多半能回家办喜事呀?”

    老舅一听,似乎心头一喜,嘴里也不住地笑道:“呵呵,哎呦,还……还早哩!”老舅一激动就不自觉有些轻微结巴,不过好还外形上比起一般人还算俊朗,再加上干活也算卖劲,在姥姥大力斡旋下,在农村讨个门当户对的标致老婆大概不难。杨毅笑道:“看你那照片,你对象长得那么好看呢?”老舅玩笑说:“哪里好看了?就是俩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杨毅说:“还跟我装,我还不知道你,不漂亮你能行……”老舅往我这边看了一眼,呵呵笑直摇头:“哎,女的越好看越难伺候哦。”杨毅只是不住地“哈哈”笑。

    我和敏敏在这二人身后玩闹着,正巧看到远处亮起了一星异样光亮,老舅和杨毅正往前踱步,压根都没有注意到此。我只当是天边多出一颗星星穿过迷雾后闪闪发光而已。慢慢地那光亮越来越大,伴随而来的是一声慑人巨响,那分明是火车在呼号!敏敏四下一看周边竟然没有躲避的地方,不由得吓得怔住了,我赶紧拉着她往老舅和杨毅身边跑去。杨毅和老舅听到了巨响,立马转过身来拉我和敏敏。他先纵身跳到垄沟里,老舅揪着我和敏敏的膀子递到杨毅手上,见杨毅接过,他也纵身越下。不一会儿那火车就火箭一般冒着浓烟飞驰过来,整个钢轨被剐蹭出热烈的节奏感。

    我们在垄沟里委身蹲着,看到一排通亮的车厢在这大原野上飞过,像正月十五里一串巨大灯笼。看火车弛过,老舅略显严肃地说:“回……回去可不能说我们碰上了火车哈,要……要不然下次可不带你们玩了!”我和敏敏点点头,杨毅暗暗发笑道:“你个磕巴,心还挺细。”然后又转过头来对我们俩说:“你俩看,在铁轨上玩可不是闹着玩的,自己一个人可千万不能来……万一碰到火车要赶紧让开,不能傻站着知道吧?”我和敏敏又点了点头。

    我们从垄沟里爬到厂区这边来,最后从厂区里的一条蜿蜒小道踱步回来。经过饭后这一番折腾,去学校报到的前一晚我又睡得特别酣甜。妈妈和孙阿姨都约好了第二天一早要一起去紫曦小学。吃罢早饭,敏敏穿着蓝领白衬衫、白条蓝裤子在院子里和我攀谈着学校里的事,我们都背了书包,只不过我的书包里面空无一物。敏敏不时催着正慢慢吞吞收拾东西的孙阿姨,我也对妈妈换衣服的磨蹭劲儿很不耐烦。

    紫曦小学离我们厂区并不算远,小孩子慢悠悠地步子也不过半个多小时就能到。第一天往厂区外边跑,我自然是惊喜异常。走过大马路,穿过铁路隧道,走过两米多宽居民区内的平坦巷道,便到了那紫曦小学大门前。那两扇银漆镂空大铁门被一根长铁链子紧紧绑着,只在右边开了一个小角门。隔着铁门往里面看,一个三人环抱大树首先映入眼帘,背后便是一排白墙房子,不时还有人在门里在进进出出,近处是一个保安一样打扮的中年男人在铁门旁边背着手踱着小步。他帽子戴得歪斜,不时坐到椅子上抿一口茶,又把喝到嘴里的茶叶渣滓吐到水泥地上。

    我们走在路上就不时有家长和学生加入我们去学校报到的队伍,小孩大多穿着和敏敏一样的衣服。等走到校门口,那一群中有小孩子相互认识,一时叽叽咋咋喧嚣攀谈起来。看着这些小孩在开学第一天接头接耳时意犹未尽的神采,我心里却升起了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欢喜。我和妈妈跟在孙阿姨身后,正看准了旁边小门准备往里进,一位穿着白衬衣花裙子的年轻大姐姐正把自行车稳稳当当地骑到小门前。只见她两手一提车把,那自行车便听话地跟着她钻进小门里去了。

    “张老师这么早就来啦!”那中年保安看见那大姐姐进门来,也赶紧上来一步作势要帮她提自行车后座,见到自行车已经被她提进来又退了去。

    大姐姐听见那中年大叔这么说,爽快打了一句招呼:“好久不见,黄叔你也好啊!”

    我和妈妈一进去,那保安便疑惑地看了一眼,问道:“您好,您这孩子我咋没见过?”妈妈刚要开口,那孙阿姨便拉着敏敏转身说:“我们找校长问问这孩子怎么在这儿上学?”说着,那保安便“哦”了一声,从裤子口袋里伸出手来往右边一指,给妈妈说道:“你们一会儿呀,往那边去最边上的房子就是卢校长的办公室,刚刚还看见他了,你们赶紧问问,这两天校长要接待上级领导检查,忙得很。”

    妈妈听罢赶紧向那保安道了谢。我们一行人先把敏敏送到班级里去,孙阿姨帮敏敏交了学费,敏敏自己也抱了一小摞书到座位上,和班级里的熟悉的同学一来二去地说起话来。我从三年级门口探着头进去,看见里面放了二三十张独立的小桌子和小椅子,一个男老师戴着眼镜坐在讲台上和一些同学嘻嘻哈哈说着什么,教室墙上贴着花花绿绿的画,我心里不觉一怔,原来教室还可以布置得这么漂亮。这边安顿好敏敏,我们便急急地一起来找校长。

    妈妈拉着我走到校长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半敞着,似乎里面只有一张堆满书的办公桌和两幅地图比较显眼。妈妈站在门外弓起指关节往门上“当当当”敲了三下,里面完全没有回应,妈妈刚准备探头向里面瞧,我突然听见身后有人说了一句:“您找谁?”

    我们一回头,一位身材不高的中年男人正站在面前。他衣着正式,言语客气,虽然一头短发有些松软稀疏,但是脸色红润显出老而未衰,他自称是卢校长。

    妈妈简单说明了来意,校长的国字脸上露出些许微笑,然后解释说像我这样的学生要经过入学考试才行。一番交谈之后,我们得了下午过来让考试的信儿。妈妈看了一眼腕表,也没顾得多问,就和孙阿姨一起回来准备做午饭了。

    哎呀!又要考试!是谁这么无聊发明了考试这个东西?我听见要考三年级学过的书本,一下子就慌得了不得。天哪!学过的东西谁还记得!

    上午从学校一回来,我整个人就郁闷了起来,在院子里抓耳挠腮,火急火燎,一时竟然破天荒想找本书来温习。犹记得离开老家时,爸爸反复提醒我要带上书本,只怪自己图省事抛之脑后,现在想想肠子都悔青了。我倚在厨房门框边,不自觉地唉声叹气,妈妈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孙阿姨把敏敏接回来吃午饭,我午饭也没好好吃,赶忙把敏敏的新书拿过来草草翻几眼。不看还好,一看更傻眼了,这课本怎么还不一样?我只能把数学课本上的加减乘除看了看。吃罢午饭,妈妈便一齐送我和敏敏去学校。

    下午我和一些外地孩子坐在学校一侧的小教室里考试,家长们大都围在窗户外面伸头看。我草草扫了一眼,却没看到妈妈。在教室里昏头昏脑考完试,我急急从教室里面出来,便只想去找妈妈回家。多年的考试经验已经可以让我提前知道考试结果了,自然也不敢再抱希望。就这样胡思乱想往外走,感觉脚都是轻飘飘,不曾想一下子撞到哪里去了。耳边只听见轻轻一声“哎呦”,我心里便知是撞到了人。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又听见又一个声音传到耳边来。

    “你这孩子走路怎么不看人呐?你是哪个班……哦,来考试的学生?”说话的人正是卢校长,言语间我听出了些微苛责。还没等我回答,那卢校长赶忙欠身关切那位被我撞到的女人:“凌局,您没事儿吧?”我在心里不觉嘀咕起来:这下完了,把校长惹到了还怎么上学?

    我吓得头也不敢抬,脚也不敢迈,杵在他们前面倒像一根木头。心内正惊,只听那年轻女人连说:“没事,没事,没撞到……”我只听得那声音很是熟悉,又听见卢校长讲:“小同学,下次走路小心呐。走吧,走吧……”听到“走吧”两个字,我如释重负,边抬头看了一眼那被撞的女人,边不住地抬脚要溜,竟忘了说一声“对不起”。正抬眼间,那年轻女人也看着我微微笑,那张和善的脸上架着黑框眼镜,半长头发披在肩头。忽然我记起来在火车上认识的那个年轻阿姨来。是她了,我在心里暗自纳罕道。

    我穿过中间一排房子中间的圆拱门,路过那棵环抱粗大树,一眼便看见妈妈正在大门口和那看门大爷热切地聊着天。妈妈见我出来满脸写着垂头丧气,就知道情况不好。我本以为妈妈又会大发雷霆,但是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便要拉着我回去。我刚要跟着她从小角门往外走,妈妈又突然站住脚低头看了我一眼。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两眼茫然。

    “书包呢?”妈妈半嗔半怒,“你可真行,考完试书包都不要了……”

    我一听,后脑门立马热起来。原来自己心里只顾着那个稀烂考试,没成想把书包丢在座位了。只见妈妈举手佯装起要打人的架势,我赶紧撒腿跑往回跑去拿书包,身后只隐约听见那看门老头的憨厚笑声。

    回来的路上,妈妈忍不住问我考得怎么样,我当然不能说考得好,又不敢说考得不好,只能把考试情况给她介绍一下,希望能糊弄过去。“语文的卷子都写了,数学的都不确定,但是都写完了。那个老师说让明天等通知……”我悻悻地说着。

    “写的对不对,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妈妈边走边瞪了我一眼。我一看妈妈气势汹汹,便更加了小心应付着,废话都不敢多说一句。我们快步走着,快到厂区大门的时候,已经是一身汗。妈妈正要拉着我过大柏油路厂区一边,我回头便望见身后的那个石材厂,比起我们这边的异样许多。它前面是一大滩平地,荒烟蔓草,中间留出一条石子路供人车出入,再往外站着一排巨大厂房,通体刷成白色,像个小城堡。现在怎么突然多出两座碎石山来,把那一滩平地铺得满满当当,几乎挡得看不见后面的厂房了。我心里不禁盘算着着要挑个好时机和敏敏去石子山上玩一玩。

    “看什么?走呀……”妈妈说着,一巴掌已经轻轻拍在我肩膀上。

    回到厂区来,下午时光已经过半。妈妈把我牵回屋子里,便赶紧要去厨房和敏敏妈准备工人们的晚饭。我拧开电视胡乱地拨着,有的广告在卖饮料,有的节目是一群人在嘻嘻哈哈说笑,还有的是一群漂亮女人在屏幕上搔首弄姿,一边说着某某东西用了乳房会变大等等。我胡乱看了一会又调到下一个频道,正好这个时候正放《猫和老鼠》。那只猫和老鼠说着四川方言,不停地你追我赶,不禁把我逗得前仰后合,我趴在电视机旁边直笑得门好像都在抖,心里边早就把考试不如意抛到天边去了。

    “咯吱——”门不知被谁推开了。我一回头正看见老李从门缝里看着我笑。

    “我说谁搁这儿笑呢?原来是你小子!房子都被你抬走了……”老李站在门外对我说,“走,李叔带你玩去儿。”

    听他这般说,我心内一阵欢喜,赶忙把那台黑白电视机关掉。我出了门,迫近黄昏,天气已经没有晌午那般炎热,估计敏敏一会儿也该放学。我去厨房给妈妈知照了一声,撒着欢儿往院子外边跑,厨房里我听见妈妈冲我喊了一句什么,我也就“哦”的答应了一声,其实我根本没听见她说的是什么。我提议去打枣子,老李笑呵呵答应了。我们慢悠悠踩在满是石渣子的草丛上,往厂区远处走去。离草棚子越近,工人们手里铁锤铁钻的撞击声就越清晰,如果耳朵够灵敏,工人们挥舞铁锤瞬间的哟呵声几乎都能捕捉到。

    “李叔,这个棚子不是你的么?你怎么不去干活?”我们走到一个草棚子附近,我记得他在这里悠闲地敲过一会儿石头。

    “额……我去干活谁和你玩?”李叔想了一会,但是没成想他想出这么一个理由来,但是听起好像也很有道理,于是我们彼此呵呵一笑,往不远处那几棵枣子树走去。

    我拉着老李来到一棵大一点的枣树下,那棵树长在低处,而实际上有两个老李那么高。我看那树上挂的枣子已经大半红了,地上也稀稀落落地铺了一层。这么好吃的枣子竟然没人来摘,心里不禁纳罕。这种枣子在没熟透的时候,口感才香香脆脆。我抬眼一看,那半青半红的枣子正挂在高处,我也就没管老李,抬脚就要往那树丫上爬。老李见状立马要过来拉我下来,奈何我已经爬上去了,他也不好硬扯,只能在下面仰着头嘱咐我小心。我越往上爬,那半青枣子就越大越多。我从树丫上扯下来往自己口袋塞,又一边不住往嘴里送。老李在树下笑呵呵望着,一阵风把他脑门一边的几根头发吹起来,活像一个一头捣蒜,把我笑个不住。我问老李:“哎,老李叔,你有孩子么?有几个?”

    老李在树下插着腰笑道:“一个,没有你们家的孩子多。你们家生那么多是要卖钱么?”

    “当然不是,谁家卖小孩?你的小孩几岁了?有我大么?”

    老李哈哈笑:“比你大多了,上大学呢,等下次她来你就见到了。”

    老李看我不停往嘴里送枣子,就提醒我枣子打过农药不能吃。我正吃得香,便冲他扮了个了鬼脸。

    “你骗人!你怎么知道打过药?”

    “谁骗你是小狗!不信你回去问你妈去!别吃了啊,闹肚子,你妈不揍你?”

    我在树丫上站起身,远远看到敏敏正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过来。不一会,敏敏走到树下来,和李叔打招呼,又向我说道:“哥哥,你妈喊你回去呢!”。我对敏敏说:“敏敏,你上来呀,树上好多枣子呢!”敏敏仰着脖子喊道:“我不会爬树……”她四下一看,旁边草丛里放了一根长竹竿。敏敏弯腰捡了起来,抓着竹竿后面摇摇晃晃地举起了。她举着伸到树上要打枣子,我怕她拿不稳会敲到我脑袋上,便从树上往下爬。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刚听见老李在旁边说:“敏敏,你举不动的,小心打着叶子。”一竿子便结结实实地敲在我的脑袋上,我“哎呀”一声,只觉得头上一紧,手头一松,便从树丫上滑下来跌在地上。老李赶紧走过来扶我起来,一边检查我有没有受伤,一边安慰我。其实这一下从树上跌下来倒没什么大碍,倒是把这俩人吓了一跳。犹记得在家里有一次被二狗子推到两米多高的土坡下面,登时便以为两条腿是要摔废了,谁知睡了一觉第二天一点没事儿。倒是敏敏那一棍子敲得我头昏脑涨,老李朝我头上一看,说道:“哟,起这么大一包呀!”

    我看敏敏吓得丢了竹竿,呆呆地立在那儿,便忍着痛安慰她说:“没事儿,不疼。”她怯怯地还在站在那里,我便起身说:“我又不和你妈说,李叔也不会说的。”老李听我这般说,也笑笑点点头。其实我哪里敢和妈妈说嘛!背着大人上树,还恬着脸说自己从树上掉下来,这不是自己找打?我才不会干这种傻事!

    敏敏一闷棍让我的打枣行动提前结束,我把口袋里的枣子分一半给她,然后老李招呼大家往回走。我们踩着草丛往院子方向走去,我走在前面,敏敏在中间,老李殿后。没走出两步,我就感觉脚下踩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我低头一看,“咦,王八蛋!谁拉的?”我赶紧伸出脚去,在一旁的草丛里来回抹了抹。虽然鞋子上沾着的秽物抹掉了,但是穿在脚上,心里还是感觉一阵恶心荡漾开来。

    我们三人走进院子,身后正好工人们都三三两两离开草棚子往回走。我回头一看,爸爸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沾染了余晖,还是因为太耗费了气力。他把草帽摘了,正在上上下下地拍打身上的灰屑,他经过我身边只问了一声:“你刚刚在哪去了?今天考试怎么样?”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赶紧自顾自地去水管旁边洗漱去了。一时间水花四溅,只见他双手捧起水不住地往脸上搓洗,之后便是一声长长地喘息,“啊——”。

    工人们一边在水管旁接水洗漱一边闲扯起来,我趁着间隙凑到边上把脏鞋子就着流水往石头上蹭了蹭。作罢这一件事,心里面方觉得稍稍安慰了许多。

    林海和林向东把身上破旧工装抖了抖,洗过脸转身就进屋去了,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嘻嘻哈哈跑出来。大家围到院子一边水磨石上趁着夕阳的余晖吃起饭来,一群人向来只有二林最闹腾,加上老李有意无意在里面搭话打趣,经常把我和敏敏逗得前仰后合。梁叔叔向来不苟言笑,敏敏有时笑得太开心还要招来梁叔叔一番训斥:“你不好好吃饭还在笑?”这时候孙阿姨一般会接过话头督促道:“快吃,快吃。”

    杨毅这几天估计是身体不太舒服,收音机都懒得开,话自然也说得少。老舅一直在笑呵呵吃饭,不知脑子里哪根线搭错了,突然问起我上学的事来:“今个叶子去学校考试怎么样?”舅舅这一问,登时一桌子人都往我这儿看。妈妈听见老舅问就不紧不慢吃了一口菜:“你问他呀?我看上这个学校,悬得很?”老舅又说:“明儿个给小柳打电话问问?她来北京早,两个孩子不都上学呢?”妈妈听了便转向爸爸说道:“你吃完饭就去前面给小柳打个电话问问,看看她那边的学校能不能收。不能等明儿个,她厂上白天忙,就是晚上在家。”爸爸听完鼻子里“嗯”了一声,手里赶紧端起碗来,往最嘴里不住扒拉了几口饭,眼看着爸爸活生生把一碗米饭就着菜三两下吃完了,说话间就要起身。妈妈看着连忙止住说:“慌什么,这两天肖会计和潘老板正算账呢,一时半会走不了!”爸爸站起身,只听他嘴里说着“吃饱了”,身子几乎已经跨到院子外面去了。

    林向东看了,嘴里不住“啧啧啧”,半笑着对众人讲:“我就说叶哥最听话了,你看俞姐一发话,饭都不吃去办事!”说完还煞有介事地一边摇头,嘴里一边还“啧啧啧”个不住,众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妈妈笑骂到:“你奶奶的狗腿儿,你哪只眼见看见我不要他吃饭?他吃饭快是从小饿的,怎么怪到我头上?”众人一听又哈哈笑了一场,敏敏也笑嘻嘻冲我扮了个鬼脸。

    晚上,我趴在炕上看电视,爸爸和妈妈一边洗脚一边说着话。只听爸爸讲:“我问了小柳,她说她那边的学校进去读书倒是容易,但是叶子就上一个学期,怕是人家不肯收呀,她说明天学校开学了,她去给我们问问。”妈妈听了似乎也更着急了,爸爸又说:“我想小柳那边离得远,能进去的话接送也都不方便,不行我明天再去求求校长,喏——”爸爸说着往门旁边指了指,门边桌子上放了一条烟,烟盒跟老李兜里装得一样,“回来的时候潘老板塞给我的,明天也拿着!”妈妈会意,又说了句:“我看那卢校长好像不抽烟……”爸爸没等说完就回到:“反正他不抽,给别人抽……送到他手上为止!”

    第二天早上,孙阿姨知道我们另有打算,就自己像往常一样带了敏敏先去学校了。爸爸还是早早地上工去了,妈妈吃完饭就坐在厨房门口摘菜,我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端起碗来慢腾腾吃起饭来,一会儿又优哉游哉地用屁股摇着椅子前面的两条腿,抬眼间就看到爸爸小步走近了院子。他左手摘了草帽临时挂在墙上,右手把空塑料瓶放在水管旁边的石板上,两只手腾出抽出脖子上的破毛巾来洗脸。妈妈看爸爸回来了,看了一眼,又自顾自地摘菜。爸爸走过来,看我碗里还剩半碗稀饭,故作一脸严肃道:“怎么成天吃饭比吃药还难?你饭都凉了!”

    妈妈听见爸爸说,也抬起头来说了一句:“你可算愿意说他两句,成天不是这儿磕着,就是那边碰着,牛羔子一样,都要上天了……”

    爸爸笑着问道:“他柳姨那边打电话来没有?学校那边有消息么?”

    妈妈听了两只眼睛盯着面前的一排大蒜直摇头。爸爸回头对我说:“赶快吃!不等小柳的消息了,我们去学校!”爸爸正要侧身进屋把手里的家伙事放下,就听见院门口有个女人在叫妈妈:“卿秀——”爸爸听见人喊便把脚停住。妈妈一听见有人叫她,丢开了手头的菜,起身朝院子外边望去。待到那人露出头来,妈妈面露微笑,似乎一眼认出了熟人,快步便迎了上去,嘴里不住地喊:“哎呦,这不是肖姐姐么?”待两人走近,妈妈便拍了拍手上灰土,伸出手腕攀着这女人胳膊说起话来:“我说你这阵子一直没过来,前天过来也闷在屋里,不到我们这腌臜地方来。怎么今个有闲儿过来……”

    这肖姓女子的年纪大约要比妈妈长一些,面色红润,大眼高鼻,戴了一顶浅蓝小帽,上身浅色衬衫,下半身白色八分裤,搭配上一双凉鞋,随已经是三十出头的年纪,举手投足间却显出少女般温婉,但又隐隐有成年女性的那种惆怅。

    只听那肖姓女人笑说:“这说哪里话?前段时间,老爷子身体不舒服,我回趟家照顾了两天。这两天刚过来,可不得紧着时间把厂上的帐对对,也就顾不得过来找你们玩……”妈妈关切问道:“老人不舒服?年纪大了,免不了的,你宽心些……”那肖姓阿姨点点头,又笑着说道:“对了,我都忘了说正事。”妈妈“嗯”了一声,爸爸听这般说也凑到二人跟前来。肖阿姨说:“你们家小子呢?刚刚学校来电话说让你们赶紧去学校交钱……”妈妈,听了一怔,“能去上学了?”见肖阿姨点头,妈妈长长地输了一口气,瞬间笑容堆到额头,嘴里一边不时谢天谢地。

    听到这里,我也欢欣鼓舞地凑过来,那肖阿姨见我过来,不觉那伸出手来在我头上摸了摸,我心里忙着欢喜,不觉把头上的包忘到爪哇国去了,甚至都不觉得疼了。我也不管了,嘴里只管向肖阿姨道谢,手里却急急地拉着妈妈回去准备去学校。那肖阿姨嘴里也不住地催妈妈快去:“看把你家小叶子急得!好了我不耽误你了,你赶紧带着他去学校吧。”妈妈应声往回走,只见爸爸正急急地往外走,妈妈叫住说:“岩生,你干么事去?”爸爸回说:“我给小柳打个电话……”说着便往外走去,肖阿姨也跟着过去了。

    不一会儿,妈妈就收拾好了,我把空空的书包挂到肩膀上,扯着妈妈的手要往外走,正好和敏敏妈打了照面。妈妈对孙阿姨说:“良惠,我带叶子去学校交费,中午你就直接把菜炒了,中午我把敏敏也一起接回来。”孙阿姨笑呵呵答应着,嘴里连着说“好”。

    我拉着妈妈走在路上,简直像一只迫切归巢的小鸟,暑热于我已经是全然不顾了。妈妈不住说:“你慌什么?学校还能跑了不成?”我可不理会,自顾自地走到前面去了。我抬头看天,天好干净;我低头看路,路好宽敞。我一会把道行树上滑溜溜的树皮摸摸,一会伸出脚把巷道上突兀的石子踢到一边。还有什么比现在的我更快乐?就这样,我蹦蹦跳跳把这条路走到尽头。一进门,那个保安大爷就认出来了,没等我们开口,他就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来,往第二排房屋的左边指去。

    我们走到那边办公室,找到负责的男老师。那老师戴着眼镜,在黄色办公桌上的一小摞资料里找到我的信息核对了一下,转身和妈妈说:“是这样,你们这个情况还要另外交借读费,交完下午就可以正式上课了。”妈妈听了连声答应着,那人又说:“一会儿,我领你们去见四年级班主任。”妈妈在这边交完钱,就把一堆书塞到书包里,我瞬间变成了一个勾着脖子的小鸭子。那老师领着我和妈妈出来走到隔壁办公室门口。

    “咚咚咚”那男老师站到门口,用指关节扣着绿色门板,“张老师,你们班来个新学生,家长也在,我交给你啦……”只听里面有个熟悉的女人答应了一声。这个男老师转身对妈妈讲:“你有什么不明白直接问张老师就好。”我和妈妈道了谢,那人便挥挥手回去了。张老师走到门口,就招手让我们进去。

    办公室很大,放了十张桌子还有足够的空间供出入,整个办公室除了张老师,就只有一个男老师坐在角落里埋头写着什么。张老师从旁边搬过来一把橘黄色木椅子放到她的办公桌旁边请妈妈坐下,我背着书包站在妈妈旁边细细打量着张老师和她桌子上摆满的书本,教具。

    和昨天第一次见她一样,张老师还是穿着白衬衫,只是下身换了黑色的喇叭裤。近近看来,张老师头发直披到肩头,头上还有一个精致的蝴蝶结发卡,她嘴巴大大的,眼睛也大大的,一张脸又年轻又漂亮。我突然想起来书上画的女老师都是这个样子,再想想老家里那些老头在教室外面晒太阳时的老态龙钟、打学生手心时的异常干练,心里不经疑惑起来:原来不是所有学校的老师都那样。

    张老师最先从抽屉里拿出来一张写满红字的试卷看了看,才开始把眼睛挪开。正欲说话,看到我背着书包站着,便说:“叶榆是吧?快把书包放一边,怪沉的。”我在旁边搬了把椅子,直接坐上去就不觉得书包压着累了。张老师先把卷子放一边,和妈妈轻声慢语地说着话。老师说:“叶妈妈家是河南的?在北京工作多久啦?”

    妈妈很少有机会和老师坐在一起,看起来也略微有点紧张,听见老师问便说:“对,俺们是河南信阳那边的。北京我来了有好几年了,哪里有什么工作,不过趁着年轻是跟着孩子爸爸一起干些体力活!”张老师听见如是说,又压低了声音问到“你们原来和卢校长认识么?”妈妈有些疑惑,想了想笑道:“我们哪里认识嘛!”张老师听如是说,便不再多言,转而说道:“没什么,我随便问问。”之后两个人你来我往又说了些其他的情况,一来二去妈妈也渐渐不那么紧张了。

    末了,张老师回过头来对我说:“叶榆,你以前没有学过英语是吧?”我点点头。她又说:“那你可要抓紧学哦,我们这里小学三年级都开始学英语了,要不然会拉后腿哦!还有,我看你数学也学得不太好,你可得加油!”我听见老师把鼓励的话说得这么温柔,心里不自觉“咯噔”一声。妈妈见老师这样说,又见我在一边木讷着,顺势伸出两根手指戳了我一下:“老师说的话听见了没?”

    我被妈妈一戳,赶忙答应了几声“好”。妈妈又回头带笑对张老师说:“这孩子成天这样,干么事儿都走神,我也是没招儿了。往后就麻烦张老师费心了!”张老师也笑笑说:“小孩子嘛,都这样!”

    妈妈抬起胳膊看了看腕表,说了句:“哟,快放学了,实在对不住,耽误张老师这么多工夫!我也该回去了,下午我再送他过来。”张老师答应着,起身要送我们出门,妈妈再三推辞才作罢。妈妈拉着我往学校大门口走去,走到进出大门过道就着墙旁边的塑料椅子坐下来等敏敏放学。我们一坐下,我就听见隔壁几间房子里传来了唱歌的声音。歌儿唱的是《粉刷匠》,伴奏的钢琴声也清晰可闻。

    妈妈坐下来朝黄大爷挥挥手,打了声招呼:“黄师傅,忙着呢!”我朝外边看去,大门外已经有一些家长等在门外。那看门的黄大爷听见妈妈说话,便抬起头来“嗨嗨”了两声,又低下头去踢路面的小石子。他两只手正插着裤子口袋在大门宽敞的过道里踱来踱去,不时还把水泥地面上的细小杂物往旁边的垃圾桶周围踢。不一会儿,王大爷走着小步过来问道:“事儿都办好了?”

    妈妈回说:“可是办好了,这几天为这个事儿,没少折腾呢。”天热得我不耐烦,便探着头一个劲往校园中间乱看,也没理会二人聊些什么。离我们不远就是那棵葱郁大树,树叶把树枝缀得满满的,整个树看起来就像一个玲珑剔透的绿色灯笼。估计是年代久远,又或是异常珍贵,它身边围起了一个半人高的水泥坛,把它包得严严实实。树上不时还有小鸟窜进窜出,一会儿又叽叽咋咋跳到树旁边的水泥坛上啄食。我正看得意浓,头顶上不知什么东西突然声音大作起来,亏得书包把我压在椅子面上,否则几乎把我惊起来。

    “哎呦,”妈妈一惊,忙起身后退了半步抬眼朝高出看去,只见一个黑黢黢的大铁铃牢牢地钉在墙上,“我的乖,这铃儿声儿怎么这么大?吓死我了。”那黄姓保安看到我和妈妈露出窘态不觉憨笑了一声,之后又略觉不妥,止住笑朝妈妈说“哎呦,不好意思,真对不起您咧,吓着你们了吧?”言语中听得出略有歉意,妈妈也浅笑道:“不打紧。”

    黄大爷回转身走到大铁门前,右手把系在腰间裤袋扣上的绿绳往外拉。那绿绳一头系着一串大大小小的钥匙,黄老头微微一使劲便把那些钥匙从裤子口袋里扯出来了。黄老头简单看了一眼,挑准了一把钥匙拿在手里往大铁门上走去。他把钥匙伸进锁眼里“啪”地一声把锁头拧开。他一手拿着锁头,一手把两扇大铁门分别推开,回过身又把锁头放到旁边的桌子上。他做完这些,就笑嘻嘻地伸着腰朝我们走来,嘴里说到:“又放学了。”

    不一会儿,一群高矮不一的学生像洪水一样争相挤到门口去了,学生在里面叽叽咋咋说个不住,家长在外面也手舞足蹈地喊着各种小名儿,小小的校门口人声登时鼎沸了起来。我拉着妈妈往里面看,四下学生都穿着蓝白相间的衬衫,根本找不见敏敏。我和妈妈稍等了一会儿,这放学大潮算是过去。妈妈朝门外望了一眼,又回过头来往里面看,之后便是那些三五成群和落单的学生往外走。

    “敏敏!”我看到她和一群小孩正边说话边往外走便喊了一声。敏敏手里拿了一件校服上衣,听见我在喊她便朝我这边看过来,看到我之后就把衣服举到头顶挥了挥。妈妈也跟着喊她,她转身和周围小孩说了几句话,就小碎步往我们这边跑来。

    我和敏敏一边一个拉着妈妈的手,和黄老头打了招呼之后便出了校门往回走。敏敏问:“俞阿姨,今天怎么是你来接我?我妈呢?对了,哥哥什么时候来上课。”我听见敏敏问,没等妈妈回答便抢先一步答道:“我下午就上四年级的班。吃完饭我们一起来学校。”

    妈妈说:“今天学校通知你哥哥来学校,你看他书包里都是学校给的书。”敏敏一听便伸手去托我的书包,果然觉得沉,于是放下来高兴地说道:“好耶。以后我和哥哥一起上学咯。”我和敏敏一路上拉着妈妈的手又蹦又跳,不时还跟我说三年级都上那些课,电脑课怎么上,音乐课怎么上,提到音乐课又问我会不会吹笛子等等。我越听越着急,越听越兴奋,只能一路跟着蹦蹦跳跳,不知不觉竟然都走到石材厂大门口了。

    进了大门,正路过老板院子的时候,我又听见好像有人在弹琴。我隔着大门缝朝里看不真切,正想挣脱妈妈的手往往里看,就被妈妈一把拉了回来。“那是谁在弹琴呐?我看看”我说。“你肖阿姨弹的,你去看么事,被狗咬到我看你……”妈妈说。

    我这才想起来这院子里驻扎着一只骇人的大狗,转身悻悻地跟妈妈往回走了。

    我们进到院子里,林向东竟然还没回来,其他人更不用说了。厨房烟囱里直直地冒着黑烟,一定是敏敏妈正在厨房里风风火火地炒着菜。妈妈和敏敏进了院子就钻到厨房里去了,我赶紧回屋子里把书包丢下,一时觉得口渴,转身想去拿放在炕头边的牛奶饮料。我手扯着纸箱沿儿只微微用了一点力就把箱子整个提起来,原来只剩了个箱子!我撇眼瞧见妈妈喝水用的搪瓷缸里还有凉开水,便一股脑灌了进肚子里了,又忽地想起妈妈还没喝,便又抱着热水瓶重新倒了半杯晾着。

    喝过水,我又窜到厨房里去。一进门就听见孙阿姨说话的声音:“那可真好!离这边近的学校就是这个紫曦小学,要是真到其他地方,又远又不方便哩。”我走进来,看敏敏还守着橱柜旁边听她们说着话。妈妈这时已经接过孙阿姨的活计,一手拿着铁锅架在煤炉灶上翻炒着丝瓜,见我进来便转头对孙阿姨说道:“以后咱俩一人送一天,这样换着来,都轻松一点。”孙阿姨点点头,又冲我笑了笑。

    不一会儿,我听见院子里说话的声音渐渐又多了起来,说笑之间好像还有肖阿姨的声音。我出门一看,没错了,就是肖阿姨和林向东、敏敏爸、老李在说着话。原来这肖阿姨一般每周会来厂上两三天班核对账目,中午和大家一块吃中饭,并不回家里去。怨不得大家对肖阿姨过来吃饭一点都不陌生。

    我全部心思几乎都在下午上学这件事上,一想到自己成绩很烂,搞不好要被这边的北京孩子笑话,心里不觉虚了一阵,赶紧吃了几口丝瓜炒蛋压压惊。一会儿就吃完了饭,我就猴急地等着妈妈了。一会敏敏吃完饭离开饭桌往屋里去吹风扇,我走到跟前说:“敏敏,你说老师会让作自我介绍么?你是怎么说的?”敏敏伸出右手的食指挠了挠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我忘了耶!”

    我回到屋里的板凳坐着,把门敞开,看着那群人还在不紧不慢地吃着饭,爸爸今天想喝点酒,饭还没顾得吃。等他吃完饭回来,随即光着膀子往床上躺着午休了。妈妈和孙阿姨不一会儿把那些菜盘子都收拾了,各自回去。妈妈知道爸爸在休息,进门声音很轻,坐在椅子上眯着眼吹了会儿电扇。我迷迷糊糊坐在妈妈旁边,心里却一阵胡思乱想。突然不知道谁戳了我一下,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喊道:“迟到了!迟到了!”妈妈这时候也被我惊醒了:“什么迟到了?”

    我转过身去,原来是敏敏进屋里来叫我去学校,我薅起床上的书包赶紧往外跑,却不料被妈妈抓住了。妈妈说:“不急!把水带上!今天你孙阿姨送你们俩。”说着,我面前便伸过来一个装满白开水的塑料水壶。我拿在手里,急急跟着敏敏出去了。

    孙阿姨把我和敏敏送到学校大门,孙阿姨说要陪我去找到老师才回去。我见黄老头坐在那里,便问他张老师来了没有。黄老头冲我摇了摇头,嘴里说道“一会儿才来!”。他两眼通红,瘫坐在吱吱呀呀的凳子上,显出一副午睡后疲惫不堪的神态。

    我对孙阿姨说:“孙阿姨,你不用陪我等。”孙阿姨说:“那怎么行,一会儿你妈回去肯定要问见到老师没。没事儿,我等你老师来了再回去。”于是,敏敏就先往班里去了,我和孙阿姨从小门进到大门里去,坐到供临时休息的椅子上。那椅子已经被挪到对面去了,坐下来正好可以看到对面墙上的电铃。

    我们等了一会儿,一个穿了西装的中年男人手里提了一个黑色的公文包,正阔步走进大门里来,那王大爷一眼瞥见赶紧起身问好。那人正是卢校长,我也识趣地站起身说了句:“老师好。”那卢校长也朝我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嘴里轻轻说了个“好”字,风一般过去了。

    不一会儿,大门外传来一阵车铃清响。啊,是张老师!她头上顶了一个扎花白色帽子,白衣黑裙,像是电视广告里出来的人。这时黄保安已经缓过神来了,帮着张老师把自行车拉进来。我看到老师,心头不禁荡漾起一阵亲近感。张老师看到我,脸上也微微笑,便往我们这边走边说道:“你跟我……”刚说出个“我”字,张老师便停住,朝大门看去,这时正从门外进来一个皮肤有点黑,身形有点瘦却比我略高一点的小女孩。张老师喊了一句:“那个文雪香啊!快过来!”

    那小女孩听见老师叫她,立马大方地快走了几步到跟前来和老师问好。张老师说:“文雪香,你先把这个新同学领到班里去,就坐第二排边上那个空位子。”那小女孩皮肤略略有些黑,鼻子左侧有颗小黑痣,特别有趣,向着张老师笑笑说“好”。张老师安排完,回头对我说:“跟着文雪香就好了!”说完就自己上了自行车往办公室方向的停车棚骑过去。我便有些怯怯地跟了文雪香往里走去。

    文雪香走在前面,不时站住脚让我跟上,还一路给我说这里的教室哪个是哪个年级。原来四年级的教室在最后一排的左边第三个,隔壁就是敏敏在的三年级。不一会儿,我们到了四年级门口,我微微抬头看到里面的同学已经来了半屋子了。文雪香领了我进来,突然脸上有了些不好意思的局促。

    她给我指了一下张老师安排的位子,又上前一步把别人放在那个位子上的水壶拿开,嘴里说了句:“这谁的呀?我放讲台了。张老师说新同学坐这里。”她话刚落音,一个男孩走到前面来登时对她撇了个白眼,嘴里还嘟囔着:“你干嘛动我东西?事儿不事儿啊你……”抬手便把水壶夺了过去。我小心地走到座位上,一时间感觉周围有无数眼睛在盯着我,我好像是一只误飞进教室的小麻雀。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周围的同学笑嘻嘻地暗自议论开了。

    刚在位子上坐定,突然感觉有人在背后戳了我一下。我回过头去,只觉得一张厚厚的嘴唇伸到我耳边说:“哎,你哪儿来的呀?”

    我回答说:“河南。”

    “河南?你叫什么名儿?”左边一个男孩好像对我说的话很有兴趣,从旁边凑过来问道。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看见张老师抱着书走到教室里来了。众人一看张老师进来,赶紧止住议论,四下散开,那两个问话的也如鼠儿遇见猫一般,回到自己位子上。

    “都快上课了,一个个还在乱窜什么?对自己上学期考的成绩很满意……啊?”张老师刚进门看着这一群小孩乱哄哄四散开来,登时鼓起批评人的架势。“王蒙呢?”坐在前排的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听见张老师叫他,赶紧从位子上站了起来。

    “作为班长不知道提醒其他同学吗?你自己趴在别人那聊什么?”张老师说道。

    那王蒙吃了一脸臊,嘴里面刚说出小声说了个“我”字,张老师看也没看他,便伸了下手示意他坐下,旁边一个小女孩暗暗捂嘴笑了一声。

    “对了,咱们班今天来了一位新同学,我们先请他上台来给大家认识一下,来,大家欢迎!”张老师转过话头,脸上登时露出了一丝平和的微笑。

    同学们听见老师这么说,都把小脸转到我这边,刚才的紧张气氛放松了下来,反而一齐鼓掌等着听我上台说话。想我在河南大别山区蛰伏多年,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这时真是又紧张又害臊,一颗小心脏简直被拧成了麻绳。不过好在我知道这一关是躲不过去的,心里已经盘算了两句敞亮话来应付。我壮着胆子离开座位往讲台走。老师把我放到讲台靠门一边,我站定了便说:“我叫叶榆,今年九岁,家里五口人,我家在河南。”我说道这里,台下的同学“嗡”地笑成一片。我回头看张老师脸上也憋着笑,我心里想:“他们一定是笑话我说话口音和他们不一样!”这样想着,脸上不禁发起热来,张老师赶紧止住大家笑,我随后便说了句“谢谢”就立马往座位逃去。

    张老师见我回到座位,号召大家说:“来!我们再次欢迎新同学。”大家一听又伸出手拍了起来。之后,张老师又对王蒙说道:“王蒙,你回头负责给叶榆介绍一下班里的其他同学。”王蒙答应了个“好”。我四下看了看身边的这些说话操着京味的男孩女孩,高矮胖瘦各不相同,不禁心里纳罕道:“这就是我以后的同学了!我们怎么变成同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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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第三章 兜兜转转江湖总再见 惴惴惶惶四海莫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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