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原文】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吾闻诸夫子: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见弹而求鸮炙。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
化声之相待,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何谓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
【诠译】
瞿鹊子向长梧子求教道:“我听孔夫子说过,圣人不做琐事,不趋利,不避害,不好求索,不顺着道往上爬,把无话当成有话,把有话当成无话,且游离于世俗之外。孔夫子认为这些都是不切实际的荒唐想法,而我以为这才是真正得道的至高境界,先生您以为如何?”长梧子答道:“论及圣人之道,就连皇帝听了也犯晕,而孔丘之辈又凭什么能懂呢?不过你也太猴急了点,见到鸡蛋就想到金鸡报晓,见到弹弓就想到要吃烤鸠。我就跟你胡乱瞎说一通,你也全且当成娱乐听听,怎么样?所谓圣人,依凭日月,携揽宇宙,与天地融为一体,置世间纷乱于九霄,不分尊卑贵贱。世人忙忙碌碌,圣人超然淡泊,气吞万世是非沉浮而纯心不染。圣临天下,万物无不自然而然,兼蓄包容,和谐相处。
我怎么知道贪生不过是鬼迷心窍呢?我怎么知道怕死不过是少小凄离家,而老大不思归呢? 丽姬本是丽戎国艾地守边人之女。晋国攻打丽戎时将她俘获,最初她整日悲泣,泪流满襟。等到将她送至晋献公王宫,与国王同榻共眠,每日山珍海味,她便后悔当初的哭哭啼啼。我怎么能知道死人不后悔之前的求生呢?梦中饮酒作乐,往往醒来痛哭流涕;梦中痛哭流涕,往往醒来怡然围猎。正在做梦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还会在梦中占卜所梦之事的吉凶,醒来后方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人唯有大彻大悟,才能明白自己一生原来也是一场大梦。但顽愚之辈却自以为清醒,认为自己一切都明明白白。什么君主阿!什么臣仆阿!真贱呀!孔丘和你都在做梦。我和你说梦也是在做梦。刚才这番话,名为悬虚怪语。万世之后你若能遇到什么大圣帮你求得真解,那算是你的造化了。”
即使我与你争辩,你胜我,我不胜你,你就一定对吗?我就一定错吗?反之,我胜你,你不胜我,我就一定对吗?你就一定错吗?你究竟是对还是错,答案可能有四种:你真的错了,你真的没错,没法判断你真的错了还是真的没错,没法判断你是真的对了还是真的没对。究竟属于那种情况,我和你并不能断定。为什么?因为人天生有某种偏见,偏见会影响人的正确判断,那么我让谁来纠正这种偏见呢?若让你的同类来纠偏,他既然与你同类,又怎么会公正呢?若让我的同类来纠偏,他既然与我同类,又怎么能公正呢?若让与你我都不同类的人来纠偏,他既然与你我都不同类又怎能正确理解你我,从而作出公正的评判呢?若让与你我都相同的这类人来纠偏,他既然与你我都相同,那必然也有你我都存在的偏见,那他又怎么能够纠偏呢?如此一来,你、我、他人都不无法得到正确的答案,那你还能指望谁呢?
百家争鸣,大小言辨,孰是孰非,其实并没有可信的答案。无论你相信什么样的理论,你都无法找到真正的依据。唯有与天道相合,顺应自然的变化发展,才能驾驭无限的可能。若问什么叫与天道相合?那就是,把不是当作是,把不能当作能。是若真的就是是,那是一定有别于不是,这样也就无所争辩了。能若真的就是能,那能也一定有别于不能,因此也同样无所争辩了。抛开岁月,放下是非,遨游于不尽之境地,那你就能将一切寄托于超然无尽之中。”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