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网

渔村招待所南面是网厂，房间的窗户都对着网厂的院子。守门人是个走八步开外的老人，腰间挂着收音机。我猜他只是喜欢听各种声音，他是孤独的。

回想我们第一天入住这家旅馆，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越是难以入睡，越是被声音打扰，心里有些委屈。我要在渔村住一个多月。我和客栈老板谈过这件事，他说老家伙没事，他心里有些不自在，有些抱歉。

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了。每天写累了，就站在窗前看看天，看看地，看看网厂的院子。他也径直穿过院子，看了我一眼，继续踱步。更多时候，我看到他在织网。蓝色的线铺在地上，他和另外一个人抚平了线，在我的窗前来回走着，速度不快，好像穿梭一样，每隔三五天，就会堆起一座小山。然后会有卡车开进网厂的院子里把网拉走，雨一直下个不停。

网铺在地面。雨水自西向东流，流过这些网，然后继续流，就像海水从网中漏出一样。网上还有东西吗？在视线之外，我看到了另一种形式的时间。

网厂里的黑狗，系着一条绿色的网绳。黑狗见了陌生人也不吭声。看着它无聊的样子，我心里的事情就更加纠结了。

留在网中的是大海的馈赠。网外的大海永远注视着网和撒网的人。老船长说，以前一网能打几千斤鱼，现在海面变薄了，休渔期间还有人偷偷撒网。他说，网扣越来越小，连产卵的鱼也不能幸免。海水变薄了。这个瘦老头，他说海瘦。

一个接一个的“结”结成了一张网。让我想起打结笔记。每个人都有自己储存记忆的方式。我们都在处理各种“结”。在渔村里，一位老渔夫可以随意打上多个“结”，以应对不同的情况。

网，看似同一个格子，并排立在同一个平面上，经历过一些事情才会明白，格子与格子是不一样的，就像城市里千家万户的灯火，同一扇窗户闪烁着不一样的梦想。一张网筛出一件事，留下一件事。这张网是一个个“结”起来的，那么多的东西盘根错节，就是为了比较和筛选那些后来的东西。在渔民心中，他们更相信“经验”。他们的很多经历来自于风，来自于浪，甚至是用生命换来的。

网是人们与大海打交道的工具。一张网，窥人心。网扣的大小决定了人与海的关系，其中蕴藏着最基本的伦理道德。人与海之间，不只是征服与被征服、赞美与被赞美、想象与被想象，更应该有更平和更长久的介入。

在我看来，大海具有人性。我常常想象石头之间也有一种语言，只是我们听不懂。海资源将会变得越来越少。一网面海让我觉得整个思路漏洞百出。

只见网内海，网外海，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控制着。网厂的老看门人，我觉得他是渔村的智者，他既懂网内海，又识网外海。

我们看到的，也许只是海面。海底其实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世界。海洋中的生物如此丰富，必然有自己的规则和内在环境。我们看到的海面和风浪并不是大海的全部。整个大海都没有被我们看到和认出。莫里曾说过：“海洋是一个巨大的哺乳室。”海底是一个平衡稳定的生物世界。

水成为障碍。海底世界已经变成了不同于我们自己的另一个世界。因为未知，因为不同，当如果干涸的水汇入大海。面对这种巨大的未知和差异，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恐惧，其次就是所谓的审美。保持距离更容易产生美感，比如在沙滩上散步，在岸边看海等等。当一个人深入大海，更多的感受是恐惧。

一张网把大海分成网内网外两个世界。曾经在一位老渔夫的家里看到一张老照片，那是80年代渔村的景象：大海是年轻的；船和人也年轻。鱼市边上的老房子里，一个小伙子正坐在自家的平房里钓鱼，溅起的浪花直直的落进了院子里。有鱼，它们也随着波浪跃进院子里。

那个小院是一张朝天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