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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历十九年,诸暨县衙的人事调整

万历十九年,诸暨县衙的人事调整

作者: 弘虫 | 来源:发表于2019-12-03 15:55 被阅读0次

    ——骆问礼《民心公论序》写作缘起

    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在诸暨历史长河中,不过是沧海一粟。百姓依然靠天吃饭,衙门依然朝南开门,浦阳江还不肯改变它桀骜不驯的脾气……

    万历十九年早已蒙上了历史的尘埃。但是,置身于1591年的诸暨百姓,已经慢慢开始感觉到了某种异样。这种异样,跟诸暨县衙内的人事调整相关。

    这一年,时偕行在诸暨知县的岗位上,已经第二个年头了。时偕行这个名字取得真好,他名副其实,下车伊始,就与诸暨百姓偕行,携诸暨百姓前行。时知县在诸暨任“一把手”才几个月,很快就赢得百姓的口碑。连64岁辞官在家静养的骆问礼,也按捺不住兴奋与激动,竟接连为他写了两篇歌功颂德的文章(《奉赠县侯时公序》《教民彝训序》)。骆问礼没有失眼,这位时知县治县有方,政绩卓著,让骆问礼不得不顺应民意,后来又为他写了两篇文章(《奉寿邑大夫时公序》《邑侯时公生祠碑》)。诸暨良吏都喜欢与骆问礼交往,但能驱动骆问礼四次挥毫的,却唯有时偕行。这是后话,关于骆问礼与诸暨良吏,另有文章专述。

    那么,万历十九年的诸暨县衙,在时偕行的带领下,正朝着风清气正、勤政为民的方向,迈出了坚实的步伐。与此同时,这一年县衙内的几个主要领导也相应作了调整。当时县衙内的县官主要有:知县、县丞、主簿、教谕、训导、典史。其人事变动情况如下:

    知县:时偕行(万历十八年任)。
    县丞:杨芳春(万历十九年任)。
    主簿:董德隆(万历十九年任)。
    教谕:龙奋河(万历十八年任)。
    训导:梁邦佐(万历十九年任)。
    典史:王 恩(万历十八年任)。

    好比现在的换届,万年十九年诸暨县衙顺利完成了人事调整。有新官赴任,必有旧官离任。这些职位里,除了知县这位“青天大老爷”,其他官员老百姓其实是不大关注的。所以许多曾经为官诸暨的人,来了去了,去了来了,最后只留下《县志》上的一个名字。为诸暨作出杰出贡献的,后来《县志》就给他们列个传,像骆问礼这样德高望重的人,在他们离开诸暨之际,在城外为他们设帐饯行,并作临别赠言(即“序”)。倘若政绩平平,那只能“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

    但是,有一位县官的离任,却让县衙和民间引起了不小的震动。这就是董德隆的前任,诸暨县衙的第三把手,主簿李思诚。《国朝三修诸暨县志》载,李思诚是江西丰城人,他是个文人,还是个才子,尤其擅长写诗。李思诚自万历十五年(1587)由武康典史提拔到诸暨任主簿,至其万历十九年离任,连头带尾长达五年之久,这样的任职时间在那时已经算得上久任了。

    但李思诚没有成为“老油条”。他在诸暨主簿的任上,真正做到了鞠躬尽瘁。不仅勤政,而且廉政。李思诚的廉政,后来骆问礼有五个字的评价,叫做“绰有冰檗声”。檗[bò],即黄檗、黄柏,性寒味苦。唐白居易《三年为刺史》诗:“三年为刺史,饮冰复食檗。”故“冰檗”用来比喻处境寒苦艰辛。李思诚不是一般的冰檗,而是穷苦得滴答响,穷名声外传响亮,故称其为“绰有冰檗声”。

    有一年,李思诚的上级,某任诸暨知县(《县志》隐其称呼为“长吏”,即地位较高的县级官吏),要入朝进见皇帝。临行前几天,长吏对主簿李思诚说了一件事:“想赠送给皇上一件礼物,可至今还没准备好。”言下之意,让李思诚帮帮忙,顺便也给李思诚一个奉承拍马的机会。但李思诚却这样回答:“我以正道敬重长官,不以财物敬重长官,这也正是您长官所教育与期望的。”长吏听后呵呵大笑,说:“有你这样的得力助手,我可以高枕无忧了。”

    县衙班子调整的事,李思诚不闻不问。李思诚连家里的事都不管,“在任不问盐米,衙舍萧然”。住的房子不像官宦人家的房子,家里缺衣少食是家常便饭,他连自己的家都不顾上管,哪有闲功夫管个人的去留?所以他在任诸暨五年,大半的时间都跑在基层,忙碌在繁忙的公务上。浦阳江治理,是头等大事,县衙里的人都推三阻四,不肯担当,不想作为,于是大家推举李思诚。李思诚二话不说,勇挑重担,筑堤护堤,抢险救灾。他内心的想法很朴素,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所以,最难的事落在李思诚手上,他都能迎刃而解。

    正当浦阳江治理取得显著成绩之际,老百姓还替他预测:这一回人民公仆李思诚赶上时机了,上级一定会给他一个美差,一定会让群众公认的李思诚得到高升。

    任命文件下来了。李思诚:保留正八品待遇,免去诸暨县主簿职务。

    这就是李思诚的官运。《县志》的写法是:“时执海塘役,方有功,人谓必得美升,而忽转王官。”王官是啥东西?王官绝不是皇宫里的官。《警世通言·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有这样一句话:“一年二载,就升你做王官,有官无职。”故王官相当于保留职级,却无实职。套用现在的话说,当官就凭一张纸,任凭你李思诚工作能力再强,为民服务决心有多大,纸上怎么说的,就按纸上说的办。

    骆问礼对李思诚的卸任,用这样的语言:“乃除书忽至,则贾傅长沙之行尔。”除书,是拜官授职的文书,只是李思诚不在任职名单,而在免职名单。骆问礼用了一个典故,把李思诚比作才子贾谊,把李思诚不公正待遇比作贾谊的怀才不遇,好比贾谊任长沙太傅一样,那其实是被上级疏远和冷落的结果。

    李思诚不再任诸暨主簿,李思诚“忽转王官”的消息,风一样吹散在诸暨。一个主簿的人事调整,竟然轰动诸暨的官场和民间,这在诸暨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原因是什么?因为李思诚“任过五稔,大半贤劳在外,上自郡邑长吏,下至里巷黔黎,莫不以暨有贤簿”。真的是应了那句话:“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夸奖。”

    要离开诸暨了,李思诚却为难了,以致手足无措。不是他计较职位俸禄,也不是他儿女情长,而是因为他穷,他穷得连回家的盘缠都没有。说出来谁也不信,可《县志》上就是这么记载的:

    “不能治装,寮长曲助长,始得行,父老皆流涕。”

    五年来,李思诚在诸暨穷得什么也不置办,这次突然要回老家丰城,总得准备一下行旅吧,总得有点盘缠路费吧。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一桩不算小事的小事,却把满腹诗才、勤政廉政、深得民心的李思诚给难倒了。

    最后,县衙里的同事偷偷资助他,才让李思诚得以动身。临行之际,诸暨的百姓争相送行,他们“举手长老老”,与李主簿“两情同依依”,原本说好是来给李主簿送祝福的,可一看见风萧萧里的李思诚,赤贫如洗的李县官,老百姓的良心最也按捺不住了。李思诚得到了诸暨百姓最真诚的回报:满脸泪水。这大概就是后来所谓的“鱼水之情”吧。

    正在枫桥钟山脚下万一楼里读书作文的骆问礼,当然也知道了这件事。骆问礼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正是李思诚得到“除书”的时候,那时候“邑之父老子弟攀号无计,则问其说于不佞”,诸暨的父老乡亲多想把李主簿留下来啊,可文件已经下达了,此时再向上级要求已经为时已晚,所以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找到了骆问礼,想请骆问礼出出点子,想想办法。

    骆问礼是熟悉李思诚的。当年,骆问礼处于官场最危难之际,李思诚也曾宽慰过骆问礼。而这回,反倒是骆问礼来宽慰李思诚了。李思诚的遭遇跟骆问礼有相通之处。不为当道所喜,无论你多有才,无论你多有能,官场的“潜规则”立马可以将你的满腔抱负打成水漂。所以,骆问礼听到李思诚“忽转王官”的消息后,第一反应竟是“骤闻,气塞”。

    既是老朋友,又是父母官,骆问礼当然不会坐视。于是,这位给皇帝上过十四道奏疏的骆问礼,在缓过气来之后,拿起他的笔,写了一篇《民心公论序》,作为李思诚临行之际的赠言。骆问礼在文章里论世道人心,论吏治得失,论功德政绩,论百姓口碑,把自己深藏于内心的真实思想倾倒出来。估计,李思诚在读过骆问礼的这篇文章后,也一定是以泪洗面,久久不能平静。他心底里在说:“知我者,缵亭公也。”

    骆问礼的这篇临别赠言,写得激情澎湃,在众多他写给诸暨良吏的“序”中,难免有场面上的应付之作,但给李思诚的这一篇却独一无二,写得最动情,最感人,最有气势,最发自肺腑。他在文章里用了七个“岂无”,来说明李思诚离开诸暨之后可能遇到的各式人等:

    1、君行矣,父老子弟之情固尔,然其间岂无指空囊而惜君之不遇者?(你要离开诸暨了,诸暨老百姓很留恋你,但其中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指着你空空的行囊,一个劲地惋惜你官运太不顺利了。)

    2、岂无馨洁腥秽而以君为不足为者?(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自己行为不端,污秽不堪,却反过来指责走正道的你,说你碌碌无为。)

    3、亦岂无颂莱芜之釜、图浦城之像、谓古人不足多,而即以卑贬享荣利不以易此者?(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歌颂你的清贫自守,视你为浦城贤相,并且说像你这样的人连古代都不多,即使是那些以贫贱起家终享荣华的人,也不能与你相提并论。)

    4、突入桑梓岂无鞅季子之金而嗟君之失计者?(你突然回到了故乡,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看到你囊中空空,没有一分薪金,于是感叹你这官做得也实在是太窝囊了。)

    5、又岂无怜范叔之寒而切齿于当路者?(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像同情贫寒的范叔那样同情你,而对当权者痛恨得咬牙切齿。)

    6、抑岂无诵杜拾遗赠崔秋浦之句以上公寿?谓君能不失其平生,而巧进侈满之徒卒然遇君,当掩面而走者。此其孰得孰失?孰僻孰衷?(难道就没有那样的人吗?他们朗诵杜甫《赠崔秋浦》的诗句,祝你健康长寿。因为你不失平生志向,你就像杜甫诗中的崔县令那样,为官清廉、政绩突出,那些圆滑娇纵之辈迎面碰上你,真应该感到无地自容,仓皇逃跑。孰得孰失,谁正谁邪,那是不言而喻的。)

    7、暨民之口碑,吾既熟闻之而得其情矣。君邑多名贤巨卿,岂无能辨其说者?(诸暨老百姓对你的口碑,我已听得多了,也了如指掌了。你的故乡也有很多德高望重的人,难道他们会分不清是非曲直、看不清你的解甲归田吗?)

    人去政声后。骆问礼把李思诚离开诸暨后可能招来的种种议论都给想到了。这就是民心公论,虽然李思诚不再为官,且回乡时穷得“囊中无季子金”,但民心靠向李思诚这一边,公论站在李思诚这一边。这就够了!

    这还不够,骆问礼在写完这篇《民心公论序》后,还做了三件事:一、将李思诚的事迹勒石纪念,让诸暨父老子弟时时纪念敬仰,感其恩戴其德;二、将李思诚的事迹写成书法,让人们询问所写为谁,让看到书法的名臣给李思诚下一个定论,且用李思诚的担当精神来教育县衙里的一众官员。三、若干年后,骆问礼又写了一篇《二簿传》,把李思诚写进传记里,留给诸暨后世的人们来评论。

    李思诚以无官无钱、二手空空的姿态,离开了诸暨。但是,他却成了诸暨永远的财富,成了诸暨官员永远可以学习的楷模。

    民心公论,远胜于高官厚禄!民心公论,远重于高官厚禄!

    民心公论序/骆问礼

    李君之簿我诸暨也,绝口不问盐米,衙舍萧然,自俸人外,不见一异物,而幹局更敏,以故任过五稔,大半贤劳在外,上自郡邑长吏,下至里巷黔黎,莫不以暨有贤簿君。乃不得专力于暨为恨,然所籍皆时务之急,又不敢妄有所请。无论其他,即海塘之役,同事者让能,而董成者无不啧啧。每回任,则运用风生,公私交颂,惟以旦夕,约莺迁鸿举虑。而君亦以廉干自喜,虽谦谨下人,而挺挺不染卑陋态。乃除书忽至,则贾傅长沙之行尔。君虽坦然不以为意,而治装无具,家人不无难色。邑之父老子弟攀号无计,则问其说于不佞。不佞骤闻气塞,徐而慨曰:“山林槁朽,恶能为父老子弟谋我贤簿君哉?所窃念者,世风尔。”夫官无崇卑,自一命以上,孰不关生民休戚?而荣肥之念,古今同之。幸今世道清明,旌别淑匿,毫爽毫厘。簿,海内外抱瑜者弹冠,中馁者易服,岂非千载一际而忽有此也!然则贤者何劝,不贤者何慕,而吏治得无损哉。嗟夫!人言仕为畏途,仕亦何畏?贤否有定品,而毁誉无恒;职守有常分,而遭逢多故。俯首德业,利不诱,威不惕,宁不称正直?彼比肩而立者,方艳于纷华,忘俎豆之饰,而勤雉雁之贽,能不以形短疾我?而逮其收效,遇齐威则阿烹而即墨庙授设,遇齐景而晏婴几不得再请治邑矣。彼其巨者且然,况夫任非六翮而出旁孽。按籍而数其履,积岁而计其赀,吞舟者网漏,而金石目迷则与瓦砾同汰,汉唐而下大抵皆然。又谁能得其真精于骊黄牝牡之外,出其声价于驵侩雌黄之口。使才无大小,皆得其所,而吏治日有光哉!君来由武康尉。曾读《武康志》,谓君多才,能诗,绰有冰蘗声,是君之为良吏。彼此一节,然通于彼而塞于此,则适然之,遇有不在我者!不佞曾得罪于要地,君为我宽之,而君亦非要地所喜,宜有此行。君行矣,父老子弟之情固尔,然其间岂无指空囊而惜君之不遇者?岂无馨洁腥秽而以君为不足为者?亦岂无颂莱芜之釜、图浦城之像、谓古人不足多,而即以卑贬享荣利不以易此者?突入桑梓,岂无鞅季子之金而嗟君之失计者?又岂无怜范叔之寒而切齿于当路者?抑岂无诵杜拾遗赠崔秋浦之句以上公寿?谓君能不失其平生,而巧进侈满之徒卒然遇君,当掩面而走者。此其孰得孰失?孰僻孰衷?暨民之口碑,吾既熟闻之而得其情矣。君邑多名贤巨卿,岂无能辨其说者?敢著为论,使父老子弟勒其一于石,以寄岁时感慕无聊之心;书其一于轴,以询君之桑梓,名巨必有定论,当于君之衷,而亦将以风夫柄吏治者云:“君,名某,字某,丰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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