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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营(1)

柳营(1)

作者: 婉桃_ | 来源:发表于2020-03-24 19:52 被阅读0次

    伊木

    男厕所和女厕所间的墙是不可逾越的。尽管他肮脏,溅有不堪入目的屎和尿,还有人上关于生殖器的谜语,但那是道德的墙,法律的墙。

    朗朗乾坤,蝴蝶和苍蝇却从墙上飞过了。伊木不是蝴蝶,更不是苍蝇,可他每天都要出入女厕所。这是一种悲哀,伊木是个男人。

    伊木掏粪。弯着腰,脏头发湿的打缕。他气喘如牛,臭汗熏天,没有一个女人肯嫁给他,原因很简单——他是个哑巴。

    伊木是哑巴,所以他掏粪,这合情合理。厕所是伊木工作的地方,每天午夜他准时出发,像幽灵一样拉着粪车走街串巷,山东省嘉祥县县城公共厕所里的大小便在等着他。

    伊木很丑,能吓死最美的女人。

    白天他不敢出来,因为肯定有人会唾他,假如他恼怒他便得挨揍。

    一木低着头拉着粪车一步一步的走,他的眼球突出,时常闪过一丝慌张。他皱着的眉从生下来就从未舒展过,这使整个脸都带着苦笑,牙齿是两排稀疏扭曲的“黄豆瓣”,蓬乱的头发遮盖住的耳朵像是洞穴,里面住着野兽。自卑使一木习惯了低头,于是他又驼背了。

    有时他也看看苍天,空中没有鸟的影子。

    一目做环卫工人已经20多年了,他将生命系与这奇丑无比的肮脏的粪池,足下翻滚着蛆的群体。伊木身上穿的工作服是屎的颜色,他的胸腔呼吸着浊臭,双手伸向堵塞住下水口的大便纸和卫生纸时,沉默赋予这个动作以庄重的色彩,并且有很多苍蝇围着他起舞。

    这个县城要在清晨恢复喧嚣,伊木要在天亮之前装满粪车。

    有一次在一个公厕已是黎明,伊木看到一个女人在拉稀,女人看到伊木便发出尖叫。伊木把屎装进粪桶倒在外面的粪车里,他进进出出,毫不理会那光屁股的女人。

    假如这时有把火照亮他体内的死胡同,便会看到尽头是一颗被生锈的铁链捆绑的心,它囚禁在胸膛里,日日夜夜不自由地跳动。

    伊木因为耍流氓被送进了派出所,被拘留15天后,他失去了掏粪的工作,在拘留所有个好心的犯人对他说——

    你去柳营吧。

    瞎妮

    瞎妮出生在沂蒙山的一片高粱地里,瞎妮的娘扯断脐带疼得昏了过去,再没有醒来。第二天,路人听到瞎妮微弱的哭声,瞎妮和她娘的尸体被一头毛驴拉着的平板车运回了家。

    瞎妮的爹是个暴脾气的酒鬼,瞎妮的哥哥喂了一头母山羊,羊奶使瞎妮没有夭折。在她生命里最早认识的一个物体就是乳房,从此瞎妮对园有了模糊的概念。后来哥哥对她说月亮是圆的,太阳也是圆的。这个从生下来就是失明的女人开始对这个世界感到茫然。

    瞎妮的世界很小,就是一个院子,从小就习惯了劈柴,喂羊,洗衣,烧饭的生活。她睡在炕前的热土灰里,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她都知道。

    红花和绿草在瞎妮眼中都是黑色的。

    一切颜色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一切颜色在瞎妮出生时却改变了。五彩斑斓,只剩下黑色,无边无际。瞎妮向黑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这里有把椅子,那里有张桌子,她需要避开并且记住它们的位置,她希望它们永远不动不要改变。

    瞎妮碰碎过许多碗和暖壶,她爹总是在这时暴跳如雷地把她打一顿,不给她饭吃。

    有时,瞎妮诅咒她爹快点死。

    果然,哥哥结婚那天,父亲醉死在门前的一棵白桦树下。嫂子很凶,过门后就给了瞎妮一把稻草,让她住进了羊圈。瞎妮很快习惯了羊膻味,习惯了寒冷与闷热。嫂子却越来越讨厌她,常常无缘无故的打她,哥哥也不管。瞎妮想到了死,不止一次喝过农药。她知道敌敌畏,乐果,除草剂的味道。

    有一次哥哥把洗衣粉灌进她肚里,让她呕吐。邻家香姑问瞎妮,小瞎妮为啥想不开啊?瞎妮捂着肚子打着滚说,没吃的没住的,也没穿的。

    香姑对嫂子说,给这小人儿好歹找个男人过日子吧!

    嫂子便托媒婆给瞎妮张罗对象。媒婆的脚步声让瞎妮紧张而又感到幸福。她蹲在窗外听媒婆说,十里八村都跑遍了,就有个老光棍说明天来相亲。这天晚上瞎妮失眠了,躺在羊圈里的草垫子上碾转反侧。

    第二天老光棍来了,瞎妮站在院里的一棵臭椿树下,低着头,用手搅着衣角。她胸部干瘪,臀部平平,她的辫子焦黄,脖子很脏,那一刻她是羞涩的,也是世间最美丽的。然而老光棍一见到她就嚷嚷起来,明明说好的是个小寡妇,咋是个瞎子。媒婆赶紧劝道,既然来了就过去说说话,人家才18岁,好歹也是个黄花闺女,老光棍连连摆手说,不中不中,扭头走了。嫂子追出门,脱下一只鞋,恶狠狠地砸向老光棍,骂道,老龟孙也不看看你的熊样。瞎妮咯咯笑了,笑着笑着捂着脸又哭了。

    三祭灶四扫屋五蒸馍馍六杀猪七赶集八过油九包饺子十磕头,流星划过天际,转眼快过年了。

    腊月二十九包饺子那天,媒婆又领来的一个人,瞎妮后来知道他是人贩子。人贩子围着瞎妮转了两圈,捏捏瞎妮的肩,又拍拍背。他对嫂子说,腚忒小,生娃娃难,能不能生还说不准。嫂子说,能生,绝对能生。人贩子便问瞎妮,来过月经不?瞎妮茫然。人贩子无奈的摊了摊手。嫂子使劲拧了瞎妮一下。她掏出50块钱对人贩子说,这废物能卖就卖,卖不出去你帮着给扔的远远的。哥哥正在铡干草,他叹口气说,我妹,可怜,麻烦给找个好卖主吧。

    坐火车瞎妮感到很新鲜,她的脚不动,可她已离开了家。

    她问去哪儿?

    人贩子说,山西,那地方穷,卖媳妇的多。

    路过山东嘉祥,停车五分钟,人贩子说下车买几个包子。

    瞎妮说俺跟着你。

    下了车,人贩子一边走一边嘟囔,我要是想玩哩个儿楞,我现在撒丫子就跑,你追的上吗?买主其实早联系好了,有好几个呢,有个神经病,有个歪脖,有个劳改犯——你挑哪个?

    瞎妮咬着嘴唇不说话,紧紧拽着人贩子的衣角。

    30个包子。

    人贩子掏出瞎妮嫂子给的那50块钱,递给站台上的一个小贩。

    小贩瞪了瞪那钱说,你给俺换一张,这张不行。

    人贩子说咋啦?

    小贩说假的。

    人贩子和小贩争执不下而发生口角,最后大打出手,小贩抄起个火铲子,把人贩子的头打破了。人贩子骂一声奶奶个熊,顺手将一锅沸水泼在了小贩脸上,小贩杀猪般嚎叫,倒在了地上。

    人贩子被扭送去了派出所。

    瞎妮挤在在围观的人群里,就好像此事与她无关。一个娘们说,这家伙得判刑没三年五年出不来,故意伤害罪,大过年的,看把人烫的。

    人群散尽,火车早已开走,瞎妮扶着电线杆感到惊慌失措。过了一会儿,她蹲在地上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冷风吹着她的辫子。

    她哭,并不是因为脆弱,而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

    下雪了,瞎妮一屁股坐在了几片雪花上,瞎妮睁大了眼睛,她看不见这白茫茫的世界,他抱着膝盖浑身哆嗦,不知道应该站在原地等候,还是应该去哪儿,心里只是感到无比绝望。那是个大年夜,只有雪能让她吃,只有西北风能让她喝。当午夜的钟声和一阵阵鞭炮声传来,瞎妮抬起脸,牙齿打颤,她自言自语:

    “呀……过年了。”

    第二天,有个扫雪的老头发现了快要冻僵的瞎妮,他踢踢瞎妮的脚说:

    “闺女,去柳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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