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外面飘起了小雪花,书店门口的宣传海报上清晰的写着主题“故事中的女人”,黑体文字底层的照片里,是一个女人倚靠在医院的病床上看书,手里拿着的是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除了书的名字,关于那个女人的,在一抹淡淡的夕阳映衬下只有轮廓还依稀可见。如若驻足在海报前许久,你或许能听见她翻书的声音,如果幸运的话,也许还能为你读上其中的一小段。
这个标题是我想的,我女儿说很俗,肯定吸引不来多少读者。越偏僻的小城书就越不好卖,尤其是这类文学书籍,几乎没人看,再经典也难以体现在销量上,和书架一起都布满了灰尘,从来没有真正走进跨进这片山水。有人说书就应该待在书架上,我不置可否。于是我和女儿就开始了这次主题营销。
这是一座小城,这又不只是一座小城。
这是一家书店,这又不只是一家书店。
2
缘起要在16年前。
那是一个冬天,同样飘着小雪花。人们说,没有任何两片雪花会是同一个形状,就好像这个世界上没有两个人会完全一样。只要活着,就一定有自己的价值。雪花会融化,它在世的时间只是从云层飘落到地面,幸运的话会沉浮在大地上一些日子。同样也有的,会直接在未落地面前的空气中融化,谁能说这又不是一种活着的方式。
我正坐在店里随便翻看一本书,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她的穿着很单薄,也很朴素,很符合这个小城的打扮。她的耳朵也许是最温暖的,因为一头长发遮了去。长飘带似的红围巾包裹着脖颈和嘴巴,鼻子却还露在外面冻得通红。我记得她,她经常来书店买书,只是在这个冬天,她还是第一次。
在书店环顾了一周后,她似乎没有挑选到心仪的书。其实书店的店面很小,如果只是仓促地转一圈,按照分类来选的话,也许都用不了五分钟。如果是极认真的选书,也许都用不了二十分钟。所以这些年经营书店的日子,我已经熟练记住每一本书的类别和摆放位置。
她走到我面前问我,“您好,请问您方便推荐书吗?”
“当然,现在没有顾客,我很开心为您服务。”
“太好了,麻烦您了。”
“不客气,您的要求是什么?买来是自己看还是送给别人呢?”
“我想送给我18岁的女儿。”
“您的女儿都18岁了?看着不像啊。”
她没有接话。于是我邀请她到窗边的位置就坐。她取下红围巾,认真的折叠起放在自己的腿上,双唇露了出来,嘴角上扬,玫瑰色的口红还依旧附着在上面,并没有因外界的寒冷而僵化掉一分纯粹。我拿来纸笔坐在她的对面,并吩咐店员给她倒了一杯热水。
我在纸上写了一个书名,《傲慢与偏见》。
“如果您是想送给18岁的女儿,那么我推荐您送这本书。”
“这本书我读过。”她微笑着说。
“那太好了。”
“能说说为什么吗?”
“当然。您肯定知道,简·奥斯汀的一生平淡无奇,她几乎没有离开过她所生活的那个乡村小镇。因此她的书里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什么历史性的情节,也没有什么对黑暗世界激愤的控诉和揭发。她仅仅是凭着敏感的观察天赋和出色的语言能力,反反复复的写着她生活中的普通人物,他们的小幸福、小烦恼,他们的小算计、小心机。而她笔下的那些女人,今天依然生活在我们的世界里。
“《傲慢与偏见》这本书虽然并没有一个happy ending,但是这个结局也没有令人觉得有一丝生硬,因为全是触手可及的美满和温暖。它告诉我们无论发生什么,还是要继续怀抱美好的希望,不是因为天真,而是因为我们相信自己有让自己幸福的能力。不管那个人最终有没有、来不来,我们都是最最美好、独一无二的女子。
“您的女儿18岁,我想正是需要理解和明白这个道理的年纪。”
我以为自己的哪句话没有说对。她喝了一口水,望着窗外对面的街道,半天没有说话。这时,街道上的雪已经有一尺多深,时不时有汽车碾压,发出独属于这个冬天的呜咽。
我有些急切,便问道:“您的女儿没有来吗?”
她这才缓过神来,含在嘴里的水终于咽了下去:“噢,没有,她其实才2岁。”
“那……这个推荐书是……”
“是这样的,我是想在她18岁的时候把这本书送给她。”
我还是有些没琢磨透,先暂时让店员把这本书找出来,好提前擦去书上的灰尘。
她似乎没有直面我的困惑,接着问:“如果我女儿40岁和70岁的时候,您觉得我分别送给她什么书比较合适呢?”
我想了想说:“40岁的时候,倒是可以再次阅读《平凡的世界》。”
“为什么?”
“因为也许到了40岁才有足够的耐心读完这部书,是足够的耐心。”
她笑了,“也许吧,像我总觉得这样一部作品,不应该一下子读完,其实就是我没有那么好的耐心一下读完罢了,总是给自己找借口。”
我说,“其实不管你处在人生的哪一个阶段,读完后都会有自己的感受,年轻时体会孙少平读书的艰辛,青春期体会孙少平喜欢郝红梅那种暗恋的懵懂,工作后体会孙少平那种为了生活打拼的困难,还有田润叶的曲折的感情生活,以及以后要面对的如孙玉厚老汉面对生活近似卑微的绝望。”
“你说的对,你知道吗?在我最孤独无助的时候,是描写孙少平的那些文字帮助了我,总之我觉得,我绝不是世界上最苦的那一个,在我不知道的某个角落,一定还有许多人承受着更多的苦,忍着我不能忍受的罪,而他们不会叫苦不迭窸窣不已,他们会把这些憋在心里,因为他们心里都有一份责任,这份责任,足以抵消掉这些痛苦。”
此刻说话时,她的眼神变得与刚才不一样,充满了坚定,我竟有些诧异。我不知道这份坚定源自何处,更不知道会归向何方,我只是猜测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女人。
后来她又对我说:“我觉得路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在书里有一句话‘不要见怪,不要见外’,我读到这句的时候简直美好得天旋地转。因为生活中一切的苦难,只为磨炼人们等待某一天、一句平实而简单的问候,将人性的光辉推向极致。”
喜悦的生命需要忍耐,要永远相信忍耐后命运对你深情的微笑。
我准备继续推荐书,她却说:“不用了。剩下的那本书您随便帮我决定吧,我相信你。”
“那好吧,您稍等我一会儿,我去把这几本书打包一下。”我有些不知所措。
“不用了。”
“不用?为什么?”
“能帮我个忙吗?这三本书帮我送给我女儿,好吗?”
3
她指着窗边玻璃对我说:
“看见街道对面的那栋大厦了吗?十三层是一家建筑公司,他在里面做设计,做得很棒。他常到你的书店来买书,我俩就是在这里认识的,也是这张桌子。他买了很多建筑设计类的书来给自己充电,慢慢地自己打拼,在这个城市的圈内也是小有名气了。你肯定对他有印象。他长得很高,不胖,中等身材,戴一个黑框眼睛,还扎一个小辫子。他在你这里买的书都是关于建筑设计类的。
“他请我去看电影,都是看大片,因为大片里常常能看到一些著名的建筑。那是他的专长,然后看完电影我们就去吃饭或者喝咖啡,他就会给我讲刚刚看到的建筑是怎么回事。他说在小城里搞建筑设计其实没什么前途,他也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如果可能的话,就带上她一起。用余生的日子把在电影里看过的建筑都游览一番。
“我们就这样恋爱了。这段感情来的那么突然,但是一点儿也不晚。我们每周五晚相约来这里看书买书,他给我讲贝聿铭,那是他的偶像。他说苏州博物馆是贝聿铭设计的,香港中银大厦是贝聿铭设计的,连美国华盛顿博物馆也是贝聿铭设计的。他的脸上满是崇拜的模样。我也会给他讲萧伯纳是怎么做到长寿的,讲乔纳森·斯威夫特给自己写的墓志铭是多么有力量,讲叶芝年轻的时候追求智慧,年老时却又羡慕青春的情怀。
“后来,我怀了他的孩子,我一心想总算有个美好的未来。
“可是,他的新娘不是我。我去找他,他不承认孩子是他的,他不让再去找他,他说我是故意破坏他的幸福,不要我再缠着他。可是我真的没有。我真的没有。
“他骗了我。”
“然后呢?”
“然后,我就一个人生下了孩子。真得再也没有去找过他。我不怪他。”
“为什么?而且你还怀了他的孩子。”
“我觉得爱情是一个人的信仰。”她很冷静。
“你还记得茨威格的故事里的那个R先生吗?”她问我。
“我当然记得,故事叫《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
“那你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穷其一生也要将暗恋进行到底吗?
“暗恋,完完全全地处在黑暗之中,静默,冷酷。就如她自己对R先生所说的‘我整个的一生,我的一生一直是属于你的,而你对我的一生却始终一无所知’。她用这种特立的方式去追逐自己的爱情,沉沦在黑暗的世界里,看得见R先生,却看不见自己。”
张爱玲说,“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此刻的她,早已甘愿成为他身边一颗微小的尘埃,在自我的想象里开出那朵纯洁的白玫瑰,与他无关,与现实无关。
在茨威格的故事里,第一次的相遇,人生之初见,R先生送给她一朵桃花,于是,她便在原地一辈子守着这朵桃花,守着爱情,守着相思,以及心底深处的孤独。
这是一场将暗恋发挥到极致的爱情,或者说,这是女人自我选择的慢性自杀。少女时代对一个男人的迷恋我们可以理解,但是经过六年,几近两千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女人依旧执着于自我,沉沦在一个男人的风姿中。并且为了他,放弃所有的生活,重新回到维也纳,也只是为能再见他一眼。当她终于在街上与他相遇,他漫不经心地在她身上一扫而过,“这种目光从前第一次把我唤醒,使我一下子从孩子变成女人,变成了恋人”。她不需要任何迟疑地认出了他,而他毫不犹豫地以为这又是一个有魅力的陌生女人,又是一个可以和他的肉体产生关系,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陌路人。他于她,是生命的一切,生活的所有。而她于他,不过是所有女人中普通的一个,一粒尘埃。
一个女人在爱情面前的卑微,顿时变成了坚贞不渝的高尚。这种将暗恋进行到底的自杀式行为,为她赢回了内心深处的尊严,在一个所爱的男人的面前也不卑不亢,兀自坚守内心的爱情,兀自坚守属于自我的孤独,并且沉醉其中。将他的孩子看做是他,苦心抚养,“这下你再也不会从我身边溜走了”。
我突然体味到其中暗藏的深深悲壮感,这场毫无结果的暗恋就像是一部史诗,以悲剧开始,悲剧收尾。
“那孩子呢?”我问。
“今年已经2岁了。”她说。
4
“对不起,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我说。
“您说。”
“为什么你不亲自在孩子18岁的时候把书送给孩子呢?”
“医生说,我的生命至多还剩两个月,明天我就要入院了。”她很平静地说出了这番话。这平静里似乎有一股强大的气流冲击到我的面庞,一时凝重干涩无比。这平静包容了一切,却又征服了一切。几乎在同时,她和我都一起望向窗外。我不知道她是在看雪花还是在看那栋大厦。我只注意到,雪下得更大了。
她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清澈的水面浸润在她玫瑰色的双唇上,一时竟显得肃穆。
“是癌症,三个月前查出来的。”
“没得治了吗?”
“医生说看情况,也只能延缓。只有自己对自己的身体最了解,我知道,用不了两个月的。”
“你别这样说,现在的医学还是很发达的。你可以去北京,去上海。没钱我可以借你一些,真的。”
“这个不是钱的问题。我不想离开这个城市,我怕回不来。”她的眼神再次坚定的看着我,但是那里也有恐惧,也有担心,也有不舍,也有对生的渴望。我是忘不掉了。
“你还没答应我,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当然可以,我愿意帮忙。”
“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说完,她把红围巾从双腿上拿起,然后起身准备离开。“你要去哪儿?”我问她。
“孤儿院,我没有父母,女儿才两岁,她还要活下去。”
“留在我这里吧,我养她。”我站了起来。“如果去了孤儿院,孩子很小就会知道自己没有爸妈,留在我这里吧,起码她身边还会有一个爸爸。她是需要的,而且我送她书也方便,你说呢?”
5
她走了,留下了一笔钱和那条长飘带似的红围巾。
那两个月,在孩子睡着后,我时常抬头看天,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不知道病痛会不会少一些,不知道那一刻她是不是也在看着我们。
如果你见过星星,就一定记得它的光亮。如果你爱过一个人,就一定记得他的模样。如果你认真活过一次,就一定会残存某种爱和阳光。那是你的样子,那是生命的样子。那里还有你的温度,那是爱的温度。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人记得,我曾经来过。
6
今天的销量确实不错,不知道是海报确实吸引了人们的脚步,还是因为大家想要进店避雪取暖的缘故。
晚上我早早关了店门,我女儿还问我,“爸,今天干嘛不多开一会儿呢?说不定晚上还能再多卖出去一些。”
“傻丫头,今天是你十八岁的生日,客人再多也得给你过生日啊,况且还是十八岁哦,这个日子可是特殊的呦。”
“哈哈,谢谢老爸。”说着,她把那条红围巾围在自己脖颈上,准备回家。
“这是老爸给你的生日礼物,打开看看。”
“哇,这是那款我在网上看了好久的钢笔,太贵了,我都舍不得买,谢谢老爸,爱死你了。”
“你喜欢,老爸就开心。”
“对了,还有一个礼物是给你的。”我说。
“还有啊?”
“不过这个礼物不是我给你的,是16年前,你妈妈留给你的。”
“什么?我妈妈留给我的?”
“是,你的妈妈。快,打开看看。”
她很激动。
这么多年我们都很少谈论她的妈妈。但是她的妈妈是谁,在她有记忆的时候我已经全部告诉她了。她有权利知道真相,她有权利知道曾经有一个人一直深爱着她,直到今天依然还温暖着。她晓得她的妈妈是一个伟大的妈妈。
当她捧着那本包装朴素的《傲慢与偏见》时,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在书的表面。那样温柔,那样平静。我似乎看到了那个陌生的女人再次坐在我的面前,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的深情。
是迷人的。
“女儿,你一定一定要很努力的很努力的活。”
文章首发于作者微信公众号:许不诺
转载请联系授权,微信:3357477848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