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始终也记不得刚才做过什么样的梦。这是一个盛夏中旬,天总要挨到八点过后才甘心潜入那个清闲的夜。黑暗是个好东西呀!它孕育出了一切思想的根基,倘若你有幸想出了一些好点子,定是在某个一般无二的夜间。据说,此时的思绪会像喷泉一样涌进每个人的脑子里,就看你抓不抓得住了;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地方,大抵在晨起时候又退去了。
从醒过来,王鹏便与这个梦做着不休地角逐。它像飞驰在空中的一颗圆球,在思绪地牵扯中绕着脑袋不停傻转——也不想想到底是想绕晕谁。他忽然想得两种可能性:一是球会沿着切线被甩出去;二是把它扯进脑里来。机会本是偏向可能性二的,但后来他想到圆周运动的定义;又非得把定义套用在这颗球身上。线就被扯断了。于是便不再存在两种可能性,只有一种事实。在事实中这个梦已断无机会被记得,而与之相关的定义则无处安置。这件事的启迪是做事的时候应该尽少套用些理论知识,千万不能把生活过成了实验室。
等着脑子空闲下来,就得以感知到来自于肚中的“咕噜咕噜”声响,像是一只猫跑到你跟前来叫唤,你便定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他不打算理睬,只是又闭上眼,想着还可以打发一些时间。怎奈时间可比不得要饭的,却又能轻易打发走?权衡之下,他终于决定暂可不与时间较劲,暂可当一次要饭的。人嘛,面子还是要得,识时务总也该是要得。只是许久以后,他依旧躺在床上,着实寻不到附近会有一家迎候他的场所。对此需要补充得是,这所房子买在县城偏郊区的位置,方圆几里内也别想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超市。所以我们都喜欢大城市,更乐意挤在中心位置——这件事是好是坏很难讲,但有些人天生怕热,并不太喜欢被塞进人群当中。
这时候对于时间地确定变得很是必要,它至少是一个变量。有了变量,未知得以成为未知;否则未知就只能成为未知。还得挨几个钟头呢——似乎这个问题本就长在脑子里,任由时间推移,长得越是坚固,迫使你不得不信服,剩下的时间将会更加漫长。从微积分的角度得见:剩下的时间便永远也不见尽头,漫长逐渐会被拉出一个无限值来。换句话说,在这种思维下,王鹏只能更接近于食物,却终究无法将它放进口中。这种思维地荒唐之处在于“被想了出来”,从那一刻起,即具备了合理性。
夜总是寂静的。在这个地方唯一能打破这种寂静的只有一种声音,也唯有这种声音肯打破寂静。它一贯如此,从来不怕打扰到别人。当你正在熟睡,或者半醒,或者依旧沉浸在昨晚的梦里;当天刚亮,抑或不亮的时候……那一声吆喝,素来都带着很强的穿透性送到你耳边,叫你再也不敢躲懒觉了。而有时候,或许那正是某个不眠之夜,夜里那个倒霉蛋忍了一夜饥饿,就不再嫌它讨人厌。甚至认为那是一声福音,将必定在黎明之前给他另一种命运。
那是一个妇女。在刚开始的时候她被一团黑雾裹着,然后看见人影,看见推车,最后就可以看到她。她把车子停在某处,默默生起火,摊几张现成煎饼,才会嘹一嗓子:“煎饼嘞!”思考者于半年之前就已经来到了这里,那会儿天还很冷,所以他不曾露面。他随身携带着一只望远镜,便寻着声音望过去,觉得这个画面一点也不够美好,不值得被记下来,所以又去睡了。
夏天的时候,思考者又在玩弄那只望远镜了。他开始注意到这个卖煎饼的,因为这附近再也找不到比她还要早的生意人,更找不到另一个靠吆喝做买卖的。这个画面依旧不那么美好,好在于比起冬天来,不至于冻得鼻涕挂在了嘴上还不自知。有时候思考者会去买几张她做的煎饼以表同情。有时候是酸的,那就是放了醋进去;有时候很甜,便是糖放得多了;却不知怎么的,竟还有苦味道的,令思考者左右不得其解;后来他吃到了咸味儿,再也不敢琢磨佐料的问题,也再不敢表同情了。
在一本《记忆之她》的小说里,儿子记起些许往事。他走出一百米远之后,耳畔竟然还能听到母亲的吆喝声。他说,那些吆喝声从来都不缺乏力量,总是那么刺耳,所以他加快了脚步,越走越远。
思考者可以预想得到,那个倒霉蛋一定在等着这种声音来叫他起床吃早饭——为表示相告之恩,倒霉蛋定买几张她的煎饼充饥。不过事情不一定会如此顺利,总要有某个环节出问题,譬如一场重风寒染到了妇女;车链子断掉;路上崴了脚等等。在《记忆之她》里当然没有提到过这一点,因为没人想得到这些事情存在关联。很奇怪得是,当思考者站在这里,它们之间就存在了一种联系,否则便不存在。可事实呢?究竟是什么样子?如果《记忆之她》不曾出版;或许思考者跑到了别处,就谁也不会知道当晚的事情。那晚应该被记得——王鹏挨着饿,忽然想到何去何从,有些不甘心了。他一定还在熬着,熬过今晚,明天,后天……会一直熬下去。对于王鹏来说,这时候的时间完全掌握在一个卖煎饼的口中,如果每件事都不是那么重要,或许是在说,这个故事不重要,王鹏不重要,时间不重要,生命也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重要的呢?
如果你也经常思考何去何从,必定会明白很多道理。而不论明白什么道理,已然成为失败者。作为这样的失败者,定与成功者一样觉悟,却依旧是失败的——这也是道理之一。思考者还搞不懂成功与失败。但他一直都有很多话要说,只是一直也没有机会,所以只能思考。据他所知,失败的人就是这样子的:一直都有很多话要说,说着说着又嫌无聊,便不再多言多语了。
任何人都可以是失败者。可能是思考者,也可能是王鹏,只是恰巧成为某个人。在王鹏的故事中,这个失败者便是王鹏。思考者有些庆幸,幸好自己没什么故事可言。
他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但还是又闭上了眼。那些往事像有人刻意安排进来一般,一点一滴地潜进脑子里,怎么推都推不掉。这些往事逐渐由点汇成片,逐渐显出真实,客观,漠视,无情……这些概念。我们知道,所有的质变都始于量地变化;只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察觉到什么是“量变”。在一场关乎得失的游戏里,所有的量都在趋向一个为我们不知的定值,直到一天有些东西面目全非。思考者反思到:所谓“意识”,只是把变化的过程分出每个阶段,并不是真正的过程。换言之,回忆可不能品味人生,它只能够定义人生,并咂摸定义——有时候苦涩,有时候犯甜,更多时候却像百合的味道。
他一定在某个时间里遇到了某个人,并把他称作知己。如果他现在还是把这个人当成知己,不得不说有一定的偶然性。王鹏说:“从他眼中,我总能看到我自己。”这是符合镜像效应的,却不能以此作为结交的依据。所以思考者已无法得知他对于“知己”的态度。如果你活在30岁的年纪,恰好经历过一些事情,思考过一些问题,正如王鹏这样,时刻打算着厮混过剩余的岁月,大概就不会再用反义词评论事物了。于是可以肯定的是,“知己”已然成为一种身份,不一定代表一种感情。
他一定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起码王鹏看来是这样,或者他自认为,也或许他们都这么认为。只是王鹏从来都不肯承认,因为聪明人向来只许有一个,也只需一个。王鹏说:“聪明是相对的,而相对才是绝对的。”如果这个观点算得上正确,聪不聪明就不太好说了。知己马上反驳:“不对,聪明一定是绝对的,智慧才是相对的。”他俩就如此探讨了这个问题,结果越说越不对头,只好憋了一肚子闷气。因为争论中最让人头疼的显然不是在答案上出现分歧,而是问题上已然存在分歧——一个人以为问题偏向于讨论聪明与否,换句话说,谁能更有说服力证明聪明是相对还是绝对,谁便当之无愧;另一个人则认为,该问题应着重考虑相对和绝对的关系,是包含还是对立?退一步说,聪明与否即便更为重要,也定基于两者的关系之上。知己一直都在思考一些哲学问题,结果便是把所有事情都思考成为问题,陷在里面拔不出来了。他开始问:哲学是什么呢?造成这种情况,首要应该追究王鹏的责任,如果他少喊几声“不对”,事情尽然不至如此。但他总是头一个喊“不对”的那个人,只要知己得出一些结论,他就必定提出反驳;而知己又确信存在一种答案是无论谁都驳不掉的,哪怕那个人无理取闹,最终定然作茧自缚。换言之,知己相信真理,相信绝对的真理。所以他只好不停提出问题:有关于真理,究竟存在呢,还是不存在?需要证明呢,还是不需要证明……可以想象,这是件多么苦思的事情。现在,思考这些问题的人被诊断出精神分裂,住进了精神科,但他依旧在思考:究竟得了分裂症呢,还是没得分裂症呢?
曾在一个多月以前,思考者偶有兴趣,又翻出了那只望远镜开始四处寻望。于是就看到王鹏出了家门,回来时灰头土脸的。那是只高倍望远镜,甚至可以看清人脸上有几道纹——如果王鹏有些不高兴,也断逃不出它的视线。他一定是去精神病院,见了知己。一个人说,来了。一个人说,总得来。看来知己并不想搭理他,就把他晾在一处,再也不说话了。王鹏盯着他,但从对方眼里看到得却是自身背后那堵墙,墙上面写着一些标语,类如“多一点微笑,少一些关怀”。这些话往往都很难懂,所以他只好不知那是什么意思。时至今日,这件事还是让他不舒服,如果说一定代表了什么,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高中毕业后,他才被查出幻想症。人们陆续回想起他的每个行为,认为一点都不冤。但他觉得很是冤枉:当哲学家怎么就这么难呢?这时王鹏轻轻舒了口气,当被问到知己的病情时,他才说:“唉,哪成想呀!”
事实绝对远不止于“哪成想”,思考者推敲了一番:他一定是最早得知病情的,甚至更早于知己本人。虽然事实上知己到现在仍不肯承认这种病。那一定是在他们认识不久,在初一下半个学期,他就应该知道了。因为当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往往会蹦出第三个人的名字来,知己问他:“阿文,你记不记得那座山?”后来王鹏终于搞清楚,这个叫阿文的人其实在指他,但他不是阿文,也就没办法回答。这本来是个谜,但因为王鹏要奉行“搞不懂勿妄言”的原则,就让它憋成了一个秘密。对此或许应该把它公之于众,也或许不应该,但结果一定是其中之一,其中之唯一。说与不说,只在一念之间,在一种思维之间。王鹏得知这个秘密,却不清楚知己是什么态度,或许他也是清楚的,只是不讲罢了。不管怎么说,现在必定有一人处在明处,却需要度量对方是明是暗,他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谎言,都是谎言,从得知病情后他就在鬼话连篇。故事断然不会是这样子,思考者有必要把它矫正过来。因为有时候人并不太可信,王鹏他可能正在塑造一个故事,但有时候他渴望求生,像今晚上一样,便不再追求故事了,而是很羞耻地去迎合生活的剧情。他素来都不是一名斗士,而是一个斗牛士,更像一个自以为是的小丑模样。
过了良久,思考者猛然拍了额头,诘责自己:“你可越来越笨了,这么简单都没想到。”如果知己得病把他错当成另一个人足够成立,那么为什么得病的人就非得是知己呢?同样的症状放在王鹏身上也是适用的呀——从而把某个人当成了知己,或许凭空产生出一个叫知己的人。在前一种可能中,他就可以告诉别人知己有分裂症;而后一种可能性就要暴露出自己的病。于是说,那个时间似于梦幻,也没办法搞清楚是他在做梦还是梦在做他。这个解释很容易理解,只是没人能够体会当事人的痛苦。作为当事人来讲,他的感觉是这样的:操你妈的,这世界他妈逼怎么了?这种情绪在知己确诊后得以缓解。起码可以说的是,现在他挨了饿,终归是躺在自家床上。这是张双人床,每天刚醒的时候,他都会错以为另半张床上正睡着一个所爱的人,无论任何事宜都不容把她惊醒——这确切的空虚感实实在在透露出一股真实。
饥饿感三番五次后终于从回忆中把他拉出来。那些往事被扯得不成样子了,不再尝试拼凑。时间似乎也学会耍“争分夺秒”的小把戏,要与王鹏拼抢最后一点耐心,从“嘀嗒嘀嗒”的规律里精细计算着每一刻时间。“长夜漫漫,不见尽头”他开始担心再也见不到明天的曙光了。这时总不免感慨几句:“早干嘛去了?”作为感慨,随着叹出的气很快便溶进了朦胧的夜色里,成为夜色之一部分。所以言语间听不出任何悔意。当黎明来以后,所有的叹息都将划入那个夜里去,滞停在新的记忆中,变成习以为常。他将焕然一新,重新面对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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