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西南偏南
抵达
异乡的天色仿佛不肯变暗,而此时,故乡已堕入黑暗。莫非异乡的神明更加理解异乡人的忧虑?愿意破例赐予他更多的光明?但黑暗终究还是会来,害怕黑暗的异乡人必须试着点亮自己心中的那盏灯,如此才有长明相伴。
清晨
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异乡一片漆黑。然而,这应该是我在故乡匆匆忙忙吃早餐的时候吧。没错,苹果手机的天气显示,故乡早在约一个钟头前就天亮了。不禁莞尔。所谓神明的恩宠,他昨晚给了我约多于半个小时的光明,今早便不容商量地予以双倍收还。
信宿
第一天晚上的陌生感在消失。我记住了总台那张年轻微笑的脸。我有点喜欢那张脸了。同行说,年纪大的男人,只要看到年轻女人的脸,都会喜欢。她要我缴纳续住押金。她对我总是找不到开门卡片的焦躁模样笑个不停。我不该喜欢这张年轻的脸吗?她只不过长得有点像一个人的脸我才喜欢的,并非全因为年轻。我有错吗?但我依然喜欢那张脸,不单因为她的笑容。我不能再住下去了,如果事情没办完,我也得换一家酒店。我记得浮屠不三宿桑下的话。
二,只有一个菜的晚餐
晚餐在郊区一条快速流动的暗河边,属于露天餐座。这让我多少有点惊讶。我知道这个地域的天气冬季温润,多在零度以上。林荫大道两侧的小叶榕的长须已经告诉了我。但即便如此,此时也只八九度的气温或许并不支持我们坐在露天的夜光下用餐。开始我并不知道露天座紧靠河边。吃饭的间隙,忽然有了一阵难得的同时沉默不语,于是我听到湍急的河流声。
晚餐只有一个主菜,大盘鱼块。外加两个素菜。只一个菜?是的,只一个。但我真的喜欢。据说,王安石也喜欢只吃一个菜。他吃饭的时候总是把筷子伸进面前那个菜碗。开始家人以为他爱吃那个菜,后来才发现,只因为那个菜离他最近,吃起来方便。显然,我喜欢只吃一个菜和王安石出于完全不同的理由。我喜欢的是我可以很尽兴的吃这个菜,能集中精力去品尝它的全部精华美味。事实上,我不喜欢同时有很多菜摆上餐桌,那会分散、破坏我的味觉和食欲。我的生活有时也是这样。这像极了我的交友。但有时,我也会心血来潮叫上很多菜,只为了考验我自己。因为我倒要看看我能否像我想的那样,不把筷子伸到其它菜碗里。
三,酒店的夜
这样我就不会迷路
夜深了,我独倚床头,昨夜的失眠,今天的长途旅行,疲惫、晕车、呕吐……此时有点天旋地转。我又有了惯常的迷失感。我做了什么?今天一大早?我被一辆黑色轿车载着往东开。因为我记起太阳时不时直刺虹膜。后来我坐在一座有着高大穹顶的建筑里,人们管它叫机场候机大厅。那里人来人往,广播不停重复着一些关于离开和到达的信息。我记得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心里空落落的。我打着哈欠,我困倦,我想睡觉。我想提神,我拼命去想那些让我生气的事。是的,昨夜半夜里吃下的安眠药,作用还没完全消失。但我又不敢睡,我怕错过。
现在,我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的一张床的床头。而昏暗的旅店灯光,总是那么不明不白,这加重了我与生俱来的迷惘感。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我来做什么?我有些恍惚,意识到今天一定哪里出了错。但我真的有错吗?很多事情,并非人们看到的那样;有些声音,并非人们听到的那样。可我有时竟又无法给出真相,即使是对我最重要的人,因为人家可能根本不需要我的真相。我只能呈现事实的阴面。我今天的路走错了吗?离家千里啊。如果错了,请不要责怪。我一直在寻找一个能牵引我的、像一盏明灯那样的人和思想,这样,我就不会迷路。
用信纸写信
不得不承认,我对旅居酒店的感情是复杂的。比方说,当我一个人在那个街角的小餐馆用完晚餐,通过高高的电梯,走进自己的房间,打开所有灯光,房间仍不太亮堂,我走到窗边,掀开窗帘,看看外面渐次浓重的夜色缓缓爬上高楼。此时,会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孤独感涌来。
但酒店更多的时候能让一个人深刻意识到自由和此在,能让一个人沉静下来,有时间和心情去回忆过去,莫名其妙成为一个抚今追昔的温馨的狭小的空间。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候,我就会产生强烈的回忆欲望。往事中那些细微如飞絮、疏忽如泡影的温情片段,会不间断地明灭闪烁于我的眉睫之间。而且回忆多半限于温馨的一面。固然,没有干扰会成为静心思旧的重要原因,但仅仅是因为没有干扰?于是我开始寻找真相。我终于在抽屉里找到印有酒店名称、地址、电话的精致的信笺和信封。难道这就是原因?是真相?或者是吧,你看,你完全可以把它们看作是一种古老的巫术。然而,我由此会更加倾向于联想起流浪这个词,联想起一种浪游中的夜宿暂息的孤独情怀。
如今,大概不会再有住店人会使用它们去从事联络和沟通了。但酒店方还是固执地把它们整整齐齐放在抽屉里。就像我时常固执地去回忆那些已经十分遥远的、在别人早已忘到九霄云外的、看起来根本就无足轻重的琐细的往事。我想,过去,人们为了了解一个真相,解决一个疑团,往往要等上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才能接到对方的信件。但沟通、解决的效率却非常之高。那些信函,没有表情符号,只有粗细深浅的笔墨,但它们是那么可信赖,那么容易被接受。如今,人们可以在一分钟内交流一百次,并辅助用上无数的表情符号,但似乎对要解决的事情作用并不明显。这难道就是酒店固执的理由?于是,我执笔铺纸,开始试着写信。
四,夜间飞行
有时回程的航班会在黄昏十分,会在初夜,会在午夜。候机大厅开始人声吵杂,熙熙攘攘。你在你的等待中,忽然发现大厅安静下来,你游目四顾才发现,大厅里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旅人坐在那里,有人歪头打盹,有人瞅着手机傻笑,也有个别人眉头紧锁。
终于登机了,大家懒散地站起,提着行李,缓慢拖沓走向检票口。已是深夜,为什么大家反倒没了归去的急切心情?踩在飞机过道的地毯上,大家似乎都不愿说话。乘务人员的亲切问候和提示此时像假声。
我坐在座位上,机械地系上安全带,把脑袋靠在靠枕上,左右挪动几次,尽量想让自己舒服些。低沉的引擎轰鸣隐隐传来。人们在继续登机,从我身旁滑过。梦幻感如此强烈,我又有了做手术前全身麻醉时的感觉。麻醉师把针头扎进我的静脉,有点刺疼,但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听到麻醉师和主治医生在轻声交谈着什么,他们的声音为何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仿佛来自天国。我猛地想到我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我挣扎着,用一毫秒的时间睁开眼睛,我看到一个洁白单调的世界。
飞机开始驶上跑道,引擎声骤响,飞机如脱兔般猛地加速、拉起,呼啸着冲上夜空。我迷迷糊地睡了一觉。我听到播音员的声音,她说已经抵达目的地。此时,她的声音不在虚幻如假声。我开始变得匆忙,提着行李,用疾走的步伐赶往出口处。现在是几点了?我听到有人用真声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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