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脚步声渐行渐杳,又见清明。
丝丝清风拂过,沉沉阴霾渐渐散了去,北京的天空清澈了起来。
憋屈的呼吸畅快了些许,压抑的心情自由了些许,真的春生四海了。
这是自然的规律,更是人性的渴望。
蜂拥的人流,倾城而动,或在花红柳绿间流连嬉笑,或在陵园墓地中缅怀先人。
我疑惑了,无忌的笑靥与深切的悲悯咋就像奇葩如此并行不悖。
从互联网上,读到了大学校友写的纪念方先生仙逝二周年的文章,像学术论文一样严谨。以目录形式列示了先生自1961年至仙逝前撰写的所有学术论文300余篇,非学术文章200余篇,一篇不落,为历史留下真实。
不识先生之人,或味同嚼蜡,无以卒读。
我轻轻地放下,表面似乎若无其事,心底的记忆却像湖面吹皱的涟漪,久久不能平复。
激荡的心安在哪里能得到些宁静?
我驱车逃离京城的熙攘,一路向东,在域外之地偶遇一处少有人至的水面,不很大,嵌在燕山丘陵之间,虽是人造小水库,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翠屏湖。
环湖而行,那一盆水,北枕黄崖关长城的巍峨,南俯中原大地的寥廓,因无欲而深邃,因深邃而宽容,因宽容而宁静,因宁静而致远,似乎与先生的精神有些契合。
绕到湖水南岸坡地,不经意间遇见连片的梨花盛开,信步其中才感悟到他的与众不同。
公园里的花卉,多以娇艳来谄媚,以羸弱博同情,除了观赏之用,已失去结果的本性,华而不实了。
这些深藏在山凹里的梨树,博大者干粗数尺,冠高数丈,树龄估计不下百年。
经年的霜打风吹,把树皮染成了深褐色,刻下了道道裂隙,树干蟠曲却遒劲有力,不屈的枝头昂然向上,春华繁盛,秋实之时必硕果累累。
我在想,洁白的梨花默默不语,彰显着生命的本真与活力,是不是也在纪念那些真的伟人们不屈的精神,深邃的思想和博大的情怀。
认识先生,是在1980年代初,在我入大学的那年先生已是蜚声海内外的天体物理学家了,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后改称院士)。
先生的家在北京,一个人在合肥,学生们常见到先生自带着饭盆去学生食堂吃饭,也就常能与先生在一张餐桌上闲聊。
先生筹办了安徽省天文学会,我有幸成为仅有的两名学生会员之一,也就有了与先生多一点直接交流的机会。
第二年先生受聘为学校的第一副校长,但还是去学生食堂与同学们一张桌上吃饭闲聊。
那时候校领导和学校机关都在非常破旧的平房里办公,冬天没有暖气,很冷,而学生宿舍却全部改装了暖气,暖暖和和的。
在万进**的印象中,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先生的治校理念,在于“真正大学精神”的回归,崇尚学术自由,鼓励思想民主。
名教授必须教授低年级的基础课程,先生也亲自教授普通物理,还聘请国内外著名的科学家以讲座形式给学生上课。
我是物理型的学生,记得我们上的大学普通化学课,就请了国内十多位不同专业的科学家来讲课,题目也是五花八门,比如吃辣椒是不是有微毒等等。
学术报告就更多了,也是学生们乐此不彼且最值得回忆的经历。
那个时期,我们听过几乎所有当时获得诺贝尔奖的华裔科学家的讲座,包括李政道、李远哲等大家,以及第三世界科学院院长、卡文迪许实验室主任等等,还有非科学界的著名专家,比如研究佛教的大师、画家、国际象棋大师等。
学生听报告的气氛也极其宽容,有疑惑尽管当场提问,有不同观点尽管当场讨论,甚至辩论,不愿意听了可以随时退场。
先生做的学术报告最多也最受学生欢迎,先生的选题总是最前沿的,语言总是最生动的。
时隔三十年了,我还记得先生以“从灵魂不死到信息社会”为题讲述信息技术革命及其未来发展的内在精髓;
还记得先生是怎样化解我们对“热寂说”的疑惑;
还记得先生以“哲学是物理的工具”为题批判凌驾在自然科学之上的所谓终结哲学……
那个时候,只要先生的学术报告海报贴出来,即便是非物理类的学生也会争先恐后去听,即便在学校大礼堂里过道上也都会挤满人。
苹果熟透了会掉下来,这是常识。
那为什么星星月亮就不掉到地上来呢?
先生以“像杞人那样忧天吧”为题,阐释习以为常的现象中隐含的深奥宇宙学理论。
先生不仅学术造诣深厚,在国际上学术地位崇高,在哲学思想上高屋建瓴,还像杞人忧天那样常怀天下忧,忧国思民,却屡遭卫道士们的打击。
先生在民主思想上极其开明极具远见,算是那个时代最有影响力的思想家改革家了,但先生很少在自己的学校里做这方面的报告,我印象中只有1986年底的那一次。
但先生在各处演讲的录音磁带在全国青年学生中疯狂传播着。
那个年代,禁锢已久的中国刚刚开化,懵懂的我们能够深受先生及诸大方之家的思想启迪,是何等幸运。
很多年后,我依然觉得在我所接触到的科学家中,最有思想的也是我最崇敬的就是先生了。
非常有意思的是,最近从一些纪念文章,以及与校友闲聊中了解到,甚至在先生离开母校十多年后入学的学弟学妹们,依然深受先生思想的影响和熏陶,怀着对先生的真诚敬意。
1987年初先生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撤职被迫离开了学校,后来又被迫离开了祖国,辗转去了美国,在亚利桑那大学做教授,当然也失去了与国内自由交流的可能。
2010年5月,我和妻驱车西部旅行,途径亚利桑那州,很想顺道去看望一下先生而未能成行,侥幸以为将来还有机会。不成想,2012年4月6日先生突然仙逝,留下莫大遗憾,呜呼。
先生平静地离去了,还没能魂归故里。偌大的中华大地,就容不下先生的方尺墓地?悠久的华夏文明,就容不下先生的大道精神?
天上还残留的那块阴云,终将被光明驱散。历史基于真实,没人能篡改;精神存于民心,没人能扭曲。
这里只能以能说的点滴,以洁白的梨花纪念先生了。
2014年4月6日 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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