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佐雅女士:
我听见自己歇斯底里的吼叫,像是发自另一人之口,右手大力挥出去,随之而来是餐盘跌落在地的声音,手背有点痛,可能是擦伤。男人女人叹气的声音,分不清哪个是医生哪个是护士。
“先生你休息一下吧,有需要按应急按钮就可以了。”
呵,又是职业性的语言。你们知道看不见是什么感觉么?我已经什么也不想说,沉默是我的回答。
随后,是脚步撤出房间的声音和关门声。
这是我失明的一个月零十一天。我接受不了这个现实。
没有人愿意捐献么?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不愿意?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么?我到底还要这样多久?
阴郁的情绪像一张黏稠的网将我紧紧缠绕,外界的一切让我恐惧和排斥。我能感到身上因为误撞东西造成的瘀青,原本以为熟悉的一切而今如此陌生,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边的床位上躺着什么人。
我分不清白天黑夜。在喧嚣的白天,我常会选择睡觉,而到护士宣布熄灯的夜晚,却常常使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睡。
那一天,我在一声汽笛中醒来,不知道是什么时间。
我坐起身,摸索着把枕头靠在背后,身体很暖,房里有很多低声的谈话,远处有车驶过的声音,我想是白天。
“哥哥,给你吃个橘子吧。”突然凑上嘴边的冰凉让我吓了一跳,身体抽动,冰凉也立即抽走了。
“谁?你是谁啊?”
“我叫秀青。”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
我并没有继续交谈的欲望,
忽然感到床榻一陷,他直接坐在了旁边。
“这哪儿像男孩儿的名字”我稍微放下戒心。
“怎么了,不好听?”这一次,他把那冰凉柔软的物体放在我手里,我迟疑了一下,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汁液在口中迸溅,非常新鲜,记忆中的橘子没有这么好吃。
“没有。”我低声说。
“哥哥,你的眼睛怎么啦…”他问,又一瓣递到手里,我接过来,像是掂量着橘子的重量。
“车祸,说是视网膜受损,没有合适的捐献,一直到现在。”我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又涌起来,把拳头攥紧。
“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我刚要发作。忽然,一只小小的手按在了我的拳头上,比刚才的橘子还凉,却柔软,给人很安定的感觉。
“没有人捐献,大家都健健康康的,不是很好么?”秀青说,嘴里像是嚼着橘子。
“…那我呢?我也想健康啊,总还有去世的人吧,明明自己已经不在了也不愿意帮助还活着的人么?”我理直气壮,本来就是这样。
“可能是…家人不舍得吧。”秀青的声音很低,感觉像被什么堵住,不让更深的声音暴露。
“秀青…”这时,远处传来一个年轻女声,带有回音,想是从走廊传来的。
“是妈妈。”我听见他蹿下床的声音,“我该走了。”
我感到身边一空,一团温度也被撤走。“这些都给你吧。”手心里多了几瓣剥好的橘子。
“你怎么又跑出来了,不是告诉过你……”声音里饱含担心,两个脚步声渐行渐远。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我口中的冰凉橘子汁。
这是我和秀青第一次相遇的画面。
隔了两天,秀青又来了。
“哥哥,我们玩儿猜水果的游戏吧…”他用笑嘻嘻的声音说。
此后,秀青不时来房间找我,总会带一些水果,玩儿猜水果的游戏,其中总会有一颗柠檬。
“给你吃一片吧…”话音没落,嘴里就被塞进一片坚硬的东西,“呸呸呸……”我不由得急忙吐出来,耳边是秀青顽皮的笑声。
“从来没遇到过直接吃柠檬的人…”我听到他咀嚼的声音。
“嘿嘿…因为喜欢酸味啊…”他的声音里带着笑。
又过了几天,房间里的其他病人都痊愈离开了,屋子越发寂静,我也似乎每天都在等待秀青的到来。
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病吧,感染?还是眼睛里进了沙子?总不会是我这样瞎了。我心想。
秀青来的时候,我的情绪很糟糕。
“如果一直看不见,还不如死了算了呢…”我无不怨恨的说,一边揉搓着手里的橘子。
“不对…哥哥…”
什么?我很诧异,秀青第一次语气如此强烈,仿佛看到他紧皱的眉头。
“你这么想不对…活着,活着是很重要事情,我不头疼的时候,可以很开心的笑出来,妈妈就会安心。”他郑重地说,我感觉他在注视着我。
“为了家人?”我无不讽刺的说。“我的爸妈早就不管我了…”
“不会的…总有疼爱我的家人,即便他不在了,像…像是我爸爸…可我记得小时候他对我很好,总给我买水果吃。那些水果都融化在我肚子里了,他对我的好也是。我不能轻易抛弃它们。”秀青拉过我的手,抚摸上他的肚子。很瘦,在宽大粗糙的病服里,显得更加弱不禁风。
“而且活着就有希望…如果有一天,李医生说我会死,那我也没有办法了,不过在那儿之前,我一定会忍耐下去的,这样就可能有机会,妈妈也有解脱的一天…”秀青扬起了脸,我摸到他挺直起来的纤细颈部。
他语气里的认真,让我说不出话来。这种义正言辞如果出自一个大人,我一定会反驳,但从秀青口中说出时,我却不由得静下心来理解个中含义。大人说的可能是假的,但是这个孩子,他的话绝对发自肺腑,不假虚言。
我很想抱抱他,他也顺势靠过来,我把摸索着剥好的橘子……插在了他的鼻孔里,接着就听到他的笑声。
在秀青的要求下,我终于挪下床,开始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房间中行走。慢慢熟悉房间的布置,床,桌子,衣柜,窗台的位置,原来那里有几个盆栽,我开始能自己倒水喝和浇花。
慢慢的,我竟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光的温暖,水果的可口,花草的香味,从未如此鲜明。
直到那一天。
“你们听说了么,秀青不见了,就在秀青妈妈和李医生谈话的空当,我看见李医生一直摇头…”
我听到几个护士在门口说
“那个…你们也认识秀青么?”我朝她们的方向大声说。
“额…是啊…”我抬起身体,她们也走过来扶住了我,于是我听到了关于秀青的故事。
"秀青是个可怜孩子。三四年前,他爸爸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花了很多钱也没抢救过来。他妈妈一个人抚养他长大,可没想到又被查出来脑子里长了肿瘤。好在秀青是个乖孩子,总是逗她妈妈开心,疼也不吭声。我们这边的护士都知道他,隔一段时间他会回来复查一次,可是这一次…他已经在这儿很久了…听说是病情加重,不得不留院观察了…”
“那刚才是…”
“好像因为病情加重,李医生和一些专家商议决定把手术提前,就定在近几天。一回身的功夫,孩子就找不到了,不知道是不是刚才偷听到了什么躲起来了…”
“我们也去帮忙找找吧…”其中一个护士说,“先生您还有什么需要么?”
“没…没有了,你们快去吧。”我摆摆手。
说罢,几个护士就急匆匆出去了。
坐在床上,走廊里的脚步声越发丰富,好像很多人都在快步行走,不时听到呼唤秀青的声音。
我实在按耐不住,索性爬下床,也去找秀青。一边摸着走廊的墙壁,一边仔细分辨其中的声音。眼睛看不见以后,其他感官仿佛都提高了一些。
越走越远离人们的声响。
绕了几个回廊,忽然我听到一个声音,指引着我,也不知道是通向哪里的。
门,是一道防火门,我听到了门外带有回声的啜气的声音,一定是秀青。
我努力推开门。
“哥哥…。”果然是秀青,声音里带着哭腔。
“秀青怎么了…”我蹲下身子,努力靠近他的位置。
“我害怕…手术…我听到医生和妈妈说,可能会死的…”
我靠过去,把他拉进怀里,凉凉的肌肤,不停在发抖。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抱住他。我听到门外的人呼唤秀青的声音,又听见怀里秀青的啜泣。
“秀青…你不是教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么…为了活下去,你什么都忍耐下去,这次可能会是好转的机会,你更要勇敢一点。手术是有风险,可是如果成功了,你就能活下去,还可以吃喜欢的橘子和柠檬,你妈妈也会很开心的。你不想让妈妈开心么?”
“…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吃柠檬么…我的味觉…有一天我突然感觉不到食物的味道了...柠檬…只有柠檬好一点…”
我搂紧他的肩膀。
“你是个勇敢的孩子,秀青,你要勇敢一点。”我把他抱的更紧,直到门外的呼唤声越来越近。 我听见怀里的他一直跟我说,“妈妈...妈妈...”
众人发现我们,秀青妈妈对我连连道谢后,带着孩子离开了,秀青始终一言不发。
此后一连几天,秀青都没来找过我。直到第十天,我实在忍不住了,只好问护士。
护士无不惋惜地说,秀青已经走不了路了。
那是我第一次主动去找秀青,秀青的房间里四下寂静,我听见呼吸机的声音,和心脏监视器的嘟嘟声。
“说几句话吧,跟秀青。他能听见。”秀青妈妈把我拉过去,坐在离床很近的地方,我感受到她粗糙且乏力的手,声音也哽咽。想是秀青多年的病症,也让这个本该年轻的女人格外苍老。
我摸着秀青干燥的嘴唇,消瘦的面颊,指尖感受到他虚弱的呼吸。怎么也没想到,短短几天,秀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最终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地握紧秀青的手掌。
离开房间的时候,秀青妈妈怕我不方便,与我同行了几步。我感受到沉默的压力,不知道说什么话安慰才好,也知道说什么都是自我安慰。
“秀青...秀青是个好孩子...他原来那么健康...我曾经想,为什么不让那些瞎的,聋的,残疾的孩子替我的儿子生病...为什么偏偏是我的孩子遭这样的罪...”女人越说越激动,我感受到动荡的情绪,“可是我不该这样想啊,是不是就因为我这样想了,老天爷才会这样惩罚他...为什么不是我替他受罪呢...我真的是...没有办法了...”
女人伏在我的身上,我撑住她的肩膀,感到她不断隐忍却无法抑制的眼泪,抖动的肩膀,虚弱的双腿。我用力支撑着她,任她的眼泪打在我的颈口。
走廊里有行人路过窃窃私语,也有知情人的低声叹息,我与这个女人互相支撑着,仿佛想就此支撑起秀青的生命。
后来的日子,我每日打听秀青的状况。护士说,秀青现在的状况,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手术了。
秀青的结局,我越不愿意去想,就越控制不住去想,一张不曾谋面的稚嫩面孔,成为我黑暗视野的唯一对象。
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了消息。
“秀青那孩子…去世了…”
“听说是刚进手术室就不行了,医生直接进行的是抢救,可是几番努力都没有成功,那孩子已经太虚弱了。真不明白为什么那样的情况还坚持要进手术室...”
我躺在床上,什么都不想做,也不想思考,只让那些话语盘旋在我的头顶。周围的空气渐渐冷下去,人声愈渐稀少,估计是夜晚已经降临。
几天后,孙医生到我病房,通知我准备视网膜移植手术。
“是一个刚去世不久的孩子,愿意把视网膜捐献。我们经过匹配,你可以接受手术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竟全无喜悦。
“医生,我能知道捐献者的名字么?”
我听到他走到门口,顿住的脚步声。
“叫秀青。”医生说。
三天后,我如期接受手术。
手术恢复期间,秀青妈妈偶尔会来看我。这一开始让我非常诧异,后来知道,竟然是秀青生前嘱咐过妈妈的。
原话是,“妈妈,以后你再去看看那个哥哥,一定要去。”
我对秀青妈妈致歉,未能去参加孩子的葬礼。
“没关系...”秀青妈妈说。“没有什么葬礼。”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拆绷带的那天,秀青妈妈来到我的房间。当时我的内心很复杂,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女人。那天她似乎格外激动,一直在房间中踱步。当一圈一圈的绷带从我头顶散开,我感受到了强烈的光线。
刺眼。是光。可我笑不出来。
恢复视力的我,终于看到了照顾我多日的女人的面容。女人,虽然听说只有三十多岁,但看起来是已逾四十的样子。尽管如此,那种风韵还是能够从质朴的穿着中看出来,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姑娘。眼部的红肿非常厉害,想是经常落泪吧。
当我使用这双眼睛,重新审视这个久违的世界时,我发现自己唯独无法把目光投向秀青妈妈的眼睛。我感觉她在十分用力的看我,仿佛想看穿我这具身体,仿佛秀青就藏在我这个躯壳里。
每每我躲闪开那道目光,秀青妈妈又会及时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道歉,或是借口退出我的房间。
我很想和女人道谢,感谢她和秀青给了我这双眼睛。可是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秀青去世之后的那几天,我时而听见走廊里有人议论。说秀青妈妈太狠心了,孩子都那副样子了还让他进手术室,这不是让孩子去送死么?
我心里很不好受,但是又不知道用什么姿态反驳。只是会在她们说的起劲儿时大声的咳嗽,有时候,秀青妈妈就在我的房间里,她一定听到过。但我理解这个女人。
忽然想起了第一次,秀青对我说的话,“如果我不在了,妈妈会很伤心的。”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女性,寥寥数日的照料,已经让我倍感细致和温情。的确,让这样一位母亲伤心,是任何孩子都不舍得的事情。可能就是这份爱,让秀青妈妈愿意让秀青冒这个险,走进手术室。现在孩子没出来,最痛苦的人也一定是她吧。
“我…能看看秀青的照片么?”我请求道。
女人迟疑了一下,搁置了要倒水的动作。转身,从放在椅子上的黑色背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是一张近照,比我想象的要稚嫩一些,怎么看都只是一个少不经事的小孩子。照片里的男孩笑容灿烂,圆脸短发,眉毛很整齐,左嘴角有一颗虎牙,手里举着一颗剥好的橘子,阳光从背后的大落地窗透进来,把秀青坐在地板上的身影投射在木质地板上。那双望向镜头的大眼睛,像极了他妈妈。
“这话可能不该和你说,可我总是时时想起来这件事。除了你,我也没有别人可说了。外人都觉得可能是我强迫秀青进的手术室,可事实上,是秀青自己要求的。”
“什么?”我当时非常诧异。
“秀青跟我说,他是个勇敢的孩子,他知道自己可能挨不过手术了,可还是想走进手术室,他说哥哥说过,为了活着的希望去努力,是非常勇敢的行为。如果我进去了,大哥哥就会相信我的话,为了好好的活下去,我们都需要勇敢一点。”
女人凝视着我,凝视着我的眼睛。
“进手术室前,秀青塞给我一张纸条,那段时间他连说话都不行了,怎么还能写字呢,我看那字迹还很工整,还有力量,可能是提前很久就写好了......真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面对自己的......”
秀青妈妈把那张纸条也递给我,纸上写,“如果我不行了,就把眼睛给哥哥吧。别舍不得。以后妈妈看见他,就看见我。”
我攥紧了纸条,眼眶又不可抑止地热了起来。
写完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决定留在这座城市。我想离秀青妈妈近一些,如果以后她需要帮助,我可以代替秀青照顾她妈妈。
尽管这是一段悲伤的回忆,但我仍想把这个故事记录下来,希望读到的人都能从秀青身上得到鼓舞和勇气。
您是第一位读者。佐雅女士。您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坚强的孩子,您是不幸的,同时又是幸福的。
放下信纸,女人已经是泪流满面。
她想起那天中午刚过,阳光很好,突然很想给儿子拍个照,就是信中说的那张。
怎么会想起来很久以前的事情呢?很久么?好像都来不及喘息,来不及抓住,一切就落下帷幕。
她深吸了几口气,去洗手间洗了脸,整齐了头发,把信原原本本,认认真真地放回信封,装进提包中,换上一件深色外衣,推开门走了出去。
又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可这次已经没有了牵挂。此刻,提包里躺着一封书信,一封记录着自己孩子最后日子的书信。女人很想把它留在自己身边,但最终还是带来了。
女人放慢呼吸,她感到内心非常平和,她牢牢把握住这份平和,这是秀青留给她最后的东西。
“秀青妈妈,您怎么来了…”驻房的护士对她点头致意,人们都对这个日夜陪伴孩子的母亲印象深刻。
女人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郑重地交给护士。
“请你们把这封信放留在这里,给更多的人看到,这是秀青的愿望。拜托了。”女人向护士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开了这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