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的生活,终究是枯燥乏味的。能活动的地方,无非前后百来米;能见面的人,无非那几张熟脸;能聊的话题,转来绕去,无非插科打诨;能欣赏的风景,寻来觅去,无非这片大海。在这里,静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莫名的烦躁随时会冲出来,直搅的人六神无主。
写到今天,很有江郎才尽的感觉,把滚车轮的日子活出新意,我还没到这样的境界。不过,人有一点好,即便肉身不能上路,思想却可以无远弗届。我们不妨扯远一点,就像往常那样,总有一些话题,能让我们不知东方之既白。
往日里,你总问我今天聊什么。多数时候,是我在这头绞尽脑汁,而你总拿懒来推脱。现在好了,你不用推脱了,我只能自己想。既然如此,我也不用征求你的意见了,就说说关于我姐姐的故事吧。在这之前,我已经跟你说过一些,但她的故事太多了,讲几次是不可能说尽的。请给予我最大的耐心听下去,因为里头有我对自己的反省与自责,它们很多是你之前没听到过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我已经能够记事了。在记忆里翻箱倒柜时,总觉得这一天才是我人生的起点,之前的事儿完全一片空白。那时候,她刚从上海整容回来。见面的那天,奶奶告诉我说:“待会儿爸妈就带着你姐姐回来。”当时我还很小,也很好奇,我的姐姐到底长什么样?对父母的印象也很淡薄,似乎他们一直都很忙,至于忙什么却不清楚。
那天,他们真的回来了,一起的还有我爸的一个朋友,他是我们镇上的医生。爸爸抱着姐姐直接上了二楼,我悄悄跟了过去,扒着门框呆呆地站在外面,静静看着房间里发生的一切。姐姐欠身看了我一眼,她似乎伤的很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但更多的是忧伤。爸爸和朋友围着床在谈着什么,根本没有理会我。当时我挺低落的,自己也是孩子,希望父母能够过来抱抱我,跟我说说话。
从小父母对我就很苛刻,他们认为我是正常人,理所应当自己照顾好自己。反言之,他们对姐姐的照顾也是理所应当的事。起初,我对这种“双标”似懂非懂,心里也觉得别扭。最终,我还是释然了,他们没有错,他们已经做到了能做到的最好。虽然命运很刻薄,但他们把这个家撑下来了,没有因此而散掉。我为有这样的父母而自豪,他们给了我最好的童年。
接着姐姐的故事说下去。她欠身看我的眼神,我似乎读出了点意味。难以名状的背后,至少藏着羡慕和绝望。命运如朝赏暮杀的暴君,毫无保留地赏了她一切,转脸却又褫夺了一切,只留给她苟延残喘的余生。此时,她才十岁不到。面目全非,没有双手,一处烂创,这是命运交到她手中的考卷。是我,可能会搁笔。命运既然不公,我又何必理会命运?
初次相见,我并未意识到她对我会产生如此之大的影响。虽然她是残疾人,父母还是让她去读了书,至少孩子将来不能是个文盲。她的起点是小学二年级,和我是同年级,真正的零基础。对正常的孩子而言,基础差是唯一的问题。对她而言,这只是肘腋之患,真正的考验来自同学的眼神、私语、排斥和讥讽。在学校,我们是不受欢迎的人,只因为她是个残疾人,有着一副令人生怖的脸。我们既像携带瘟疫的过街老鼠,又像掉进泔水桶的洗洁精,一阵窸窸窣窣的骚乱过后,只留下一片移动的无人区。那时的我着实觉得委屈,我什么错也没有,却要遭受别人的歧视,这太不公平了。我想过和她保持距离,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不允许我这么做。有时我会瞄一眼她,除了羞愤,彻底的羞愤,我什么也没看到。别人愤怒还可以握紧拳头,她只能和眼泪较劲,流或者不流,这不是个问题。忍住,咬牙忍住,人们不相信眼泪。
我的自卑应该是从那时来的。我不能责备她,她才是真正的受害者。我也得对自己保持坦诚,曾经为有这样一位特别的姐姐而感到羞耻。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不愿意接受她,害怕别人知道我是她的弟弟;我不情愿和她走路,不情愿骑自行车载她上学、放学;我甚至害怕别人歧视她的目光,仿佛那种眼神也是针对我的。这些内心活动,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但是她未必不知道。读初中的时候,母亲让我骑车带她,我含混的答应了。回头我让她上车,她总是说你先走吧,我自己走回家。听她这么说,我像得了赦令,一溜烟地骑回了家。
现在想想,那时的我很不懂事,既虚伪,又懦弱。至今,我都活在对她的愧疚之中,没办法做到自我原谅。后来我们都变了,我们是不包括她的。她靠自己的努力和实力,赢得了所有师生的认可。即使混社会的二流子也敬她三分,从不去欺负她,也不允许别人欺负她。堪称人性的光辉!有的时候我也问自己,什么叫真正的强者?我不知道如何去描述强者的概念,但我深知,她一定是个强者。
不早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下次我会接着讲下去。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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