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了今春的牡丹

作者：黎荔

今年，因为疫情，错过了很多花开，比如交大的樱花，在校园封闭、少人出入之时，寂寞地在风雨中，已纷纷扬扬自个儿开完了。还有兴庆宫的牡丹，等我四月中旬再去看时，早已花残香尽，落瓣落地。

牡丹，“晓艳远分金掌露，暮香深惹玉堂风”，中国植物中最富丽、最丰盛的花。中国古典四大名剧之一《牡丹亭》中，杜丽娘惊梦一场，牡丹亭畔，遇到一个值得轰轰烈烈去爱的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为什么最匹配剧情的，是牡丹花的姹紫嫣红呢？正如唱词里旖旎地唱道：“这般花花草草惹人恋，生生死死随你愿，便这般酸酸楚楚无所怨”。杜丽娘与柳梦梅相遇，动心的刹那，不正是滴露牡丹开吗？团团簇簇，可怎么绘得真这浓郁的花心？不正是摇漾春如线吗？千丝万缕，可怎么捋得清这细腻的情怀？只有惊艳在春天的牡丹，才能形容这天雷勾动地火的男女情事，那么艳丽奔放，那么饱满多汁。杜丽娘就如一朵牡丹花般，看似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而且永远处于一种混沌的天真状态，却能在枯燥地忍受封建礼教的桎梏中，忽然抓住了心中关于爱情的那一丝畅想，那一丝天崩地裂而出的霞光，奋不顾身地投身其中，哪怕由生而死，由死而生。

牡丹富丽的外表下，其实有的是风骨与气节。传说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武则天乘酒兴醉笔写下诏书：“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百花慑于此命，一夜之间齐放，唯有牡丹不开。武则天大怒，将牡丹贬至洛阳。牡丹一到洛阳就昂首怒放，这更激怒了武则天，便又下令烧死牡丹。谁知道牡丹枝干虽被烧焦，到第二年春天，反而开得更盛。于是人们赞牡丹“劲骨刚身”、“焦骨牡丹”。爱之于杜丽娘，就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陈腐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她是花中的牡丹，充满了一身反抗的精神。她的爱情，注定是一个传奇。

记得当年在北京，看过皇家粮仓的厅堂版《牡丹亭》。早在2007年，北京南新仓就引入了厅堂版昆曲《牡丹亭》的演出。为了最大程度保护这座600年的皇家粮仓，所有的舞台设计充分尊重仓廒原貌，舞台采用的也都是明式装饰，不靠麦克风和扬声器，敲敲打打哼哼唱唱，全靠演员和乐器本声完成。在这里欣赏传唱了六百多年的中国昆曲，不仅精致，而且矜持，走的是旧时代的“堂会”路线。戏服都是讲究的棉麻质地，衣襟上的梅花是老工匠亲手绣制的，舞台上飘落的桃花花瓣是专人从京郊采摘的，还带着清晨的露珠。柳梦梅斜躺在厢房的大竹椅上，手执一卷用上等宣纸制作的仿古线装本，窗外的鱼缸飘出朵朵水纹，营造出下雨的效果，更绝美的是，就连飞的蝴蝶也是真的，每天从云南空运到北京。芭蕾舞的元素也被带到了昆曲的平面舞台之上。水袖的绚丽翻飞，在舞动中增加了情欲的力量，杜丽娘和柳梦梅在相拥、相磨、对视和仰背的过程中，水袖不时绞缠在一起，幽闺春梦，好一场“三生石上三生路，但使相思莫相负”。

叩板响起，柳梦梅缓步穿越幕布，甩头侧望，眼神流转，折扇在手里一开一合。转身、站定，浅吟低唱《山桃红》里的阙词，“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另一厢，杜丽娘幽幽吟咏“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及至旁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死可以死，死可以生”……汤显祖的临川一梦，终让台下那些穿着时装的当代人不由得湿了眼睛。在我们的古典文化里，时间的度量常常可以改变。南柯太守只是打了个盹，蚂蚁却过完了长长一生。空间的固守也往往会被人意打破。代父从军万里赴戎机，铁马铮铮关山度若飞。连生死的边界都能够为情消弭。牡丹亭畔，生者可以死，死者复而生。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这开遍的姹紫嫣红，正是花中勇烈不可挡的牡丹啊！牡丹看似秀丽娇美，大有闺中女儿的艳态，但当你临近一朵牡丹花，凝视花叶在风中轻轻愁颤，在浓密的牡丹花叶后面，宛如有一个深邃沉静的世界。你能看到牡丹的富丽芳华，却看不透其下的暗涌。那么薄而脆弱的花瓣，那么浓而盛大的花冠，那么柔若无骨却又银勾铁划的花形，开则百媚千红，败则憔悴支离，在这个世界上，又有几个人敢说自己能真正地读懂牡丹？读懂一颗千回百转的女儿心？

怎么可能做得到，牡丹盛开不凋，明月圆满不缺，人间美好不虞，心里的向往，总是触手可及的瑰丽？“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那荼蘼外烟丝醉软，那牡丹虽好它春归怎占的先？”错过了今春的牡丹，只有等待来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