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飞是我表哥。
生于1966年的他,有两个名字。一个随我姑父的姓,时代色彩浓重,叫赵卫东,一个随姑妈的姓,很文艺,叫王宇飞。
姑父上世纪五十年代从郑州师范毕业,分到中学教书,因地主家庭出身,受运动冲击、挨批斗,就让孩子们改随母姓。
姑母人有点娇气,整天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王宇飞有一姐一妹,皆泼辣好动,他却腼腆又安静,读书成绩也好,又因家中唯一男孩,备受宠爱。
也正因如此,他的人生过早就被规范起来了。
高中毕业后,王宇飞考入郑州大学外文系。
一进校门,姑父就向他传授人生经验,告诉他大学时代最重要的事情,是谈恋爱,要抓住时机,找一个理想的结婚对象。如不趁早,等到毕业走进社会,就很难再找到条件好的女孩了。
王宇飞高个瘦削,清秀帅气,爱玩爱笑嘴巴甜,不久就将同班的一名郑州女生追到了手。
大四下学期,女友要出国读研,姑父姑妈却不愿他离开走远。
毕业时,国安系统来学校要人,要求本市男生。女多男少的外文系,符合条件的只有王宇飞。
但姑妈一打听,说将来要天天戴着耳机搞监听,工作还要对家人保密,便嫌辛苦危险、没“钱途”而不让王宇飞去。
1988年最热门的单位要数外贸公司,省里领导的孩子都挤破头往那里去,竞争激烈,姑父托关系找熟人,让王宇飞进了皮革公司。
本就胸无大志的王宇飞,是个听话的妈宝男。他从不逆反,乖乖听从父母安排。
尽管和去英国留学的女朋友又维持了几年跨国异地恋情,但当人家研究生毕业后在国外找到了工作,王宇飞漫长的八年初恋才最终宣告结束。
那是1992年冬天。
王宇飞宅在自己那间光线阴暗的小卧室里,白天他也拉着窗帘,躺在床上抽着烟,录音机里单曲循环着最流行的周华健,满屋飘满幽怨。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爱悠悠,恨悠悠…”低矮的床头柜上,依旧摆放着一帧前女友的照片,那个长发披肩的清秀女孩,站在大海边,隔着相框玻璃,神采飞扬笑容灿烂。
王宇飞家住的是学校家属楼。当初挑房时,眼光精明的姑父,挑了别人嫌脏嫌吵、采光不好的一楼。
后来,那条街越来越热闹,姑父就将朝南临街两间扒开,改成门面房出租。每月有不菲的收入。
表姐和表妹高中毕业后先是在工厂上班,1997年左右下岗或辞职经商,在火车站附近的批发商场承包柜台,后相继去新西兰打拼,过了几年把孩子也都接到国外读书。
最初王宇飞在单位也顺风顺水。春节时外贸公司发很多奖金、福利,记得有一年王宇飞家里海鲜集装箱吃不完,他骑着摩托还送我家一个,一打开,好家伙,居然有大龙虾。
春秋两季,王宇飞都会去参加广交会。有一次他还趁机跑到澳门赌场玩,回来后也常去游戏厅拍老虎机,把自己挣的工资都赔进去不说,有时候还要父母帮他还债。
眼看王宇飞快三十了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姑姑就常对我和妻子说,要多操心给他介绍对象。
妻子给他介绍过两个单位不错、能力也强的女孩子,一个在高校一个在银行。妻子将女孩和王宇飞请到我家,一起吃饭、打扑克聊天。
王宇飞很绅士,每次陪女孩子吃过饭聊过天后,都主动送人家回去。过后女孩子对他印象都不错,王宇飞则不满意,不是挑剔对方长得难看,就是说女孩性格不够温柔。
如此三番,妻子也懒得再给他介绍对象了。
调到省外贸公司后,王宇飞的好运又一次降临。他遇见了新分来的林羚。
林羚小他七岁,长得娇小漂亮,父亲是厅级干部,刚从地市调到省城,母亲是处级老总。
王宇飞追求林羚时,正好单位要分房,规定结了婚的才有资格要,王宇飞和林羚便闪电般地领了结婚证。
一天傍晚我们从姑妈家出来,在门口拐角处,碰见王宇飞骑着自行车带着林羚回来,她坐在前边横梁上,开心笑着,光滑洁白的笑脸依偎在王宇飞胸前。
结婚后,王宇飞搬到了新房里住。我们去给他“撩锅底”时,王宇飞幸福地拿出红色的房产证给我看,说国家政策真好,老百姓终于拥有了私人财产。
但紧接着外贸公司的好日子到头了。效益差得连工资都发不出。
貌似娇柔的林羚,却能吃苦又肯干,她和王宇飞推着装满毛毯、皮衣的三轮车,到街头摆摊卖单位分的存货。林羚对着行人吆喝时,爱面子的王宇飞,总站得远远的,在法桐树下沉默抽烟。
林羚怀孕后,她父亲将她调到一家医院做财务。第二年儿子出生后,王宇飞却提出要去英国留学,林羚只好带着孩子搬回公婆家住。
一年后的一天,我和妻子带孩子去医院,在门诊大楼前,看见一个人,垂着头蹲在楼梯边的水泥台子上抽烟。我对妻子说:“你看那个人多像王宇飞。”
妻子说:“怎么可能,他现在在英国”。走近时,我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没想到他尴尬地站起身,将烟头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踩熄,说有点事来找林羚,她正忙,自己在这等她一会。
我问他啥时候回来的?他说前不久。聊了几句,我们就带孩子去看医生,再出来时,门口已经没有了他的身影。
后来听姑妈说,王宇飞去留学,嫌吃苦又半途而废,一来一去又白花了几十万。
从英国回来后,王宇飞就不上班了,他既不愿依靠岳父给他找工作赚钱,也不愿自己出来找活干。
那时候留学中介生意正火,他的几个同学喊他合伙办公司,他也不愿冒险创业,就这样大钱赚不来,小钱看不入眼,一天天蹉跎过去。转眼四十不惑了。
林羚的事业却蒸蒸日上,提拔成了院办领导。随着差距越来越大,夫妻关系也名存实亡。每天在一个屋里生活,却不说一句话。林羚加班到半夜,他也不管不问,冬天早上王宇飞嫌天冷睡着不起床,让林羚上班时顺路送孩子。
林羚的姐姐姐夫心疼她和孩子,就出钱买了一辆奥拓,让林羚开着接送孩子上学。
医院集资建房时,对王宇飞失望透顶的林羚,也没告诉他,自己四处筹借交了首付。家里大事小情,王宇飞不管不问,也不晓不知。
有一次妻子到林羚的医院去拔牙。回来说见林羚了,她想和王宇飞离婚,但王宇飞拖着死活不离,整天宅家就靠着父母那套房租收入过日子。林羚还说,自己的表姐也是婚姻不幸,为了孩子隐忍多年,始终鼓不起勇气下不了决心离婚,结果得了乳腺癌,正在医院里化疗,她很害怕自己将来也熬不起、身体垮掉。妻子说的时候,言语中都是对林羚的同情。
春节去姑妈家时,我见到了王宇飞,他比从前更消瘦,头发也越来越稀疏,神情消沉,四十多岁就显得未老先衰了。看起来这人呐,跟机器一样,还是得工作,不然歇着歇着就生锈报废了。
春天我在街上碰见姑妈,快八十岁的她拉着一辆买菜的小车在街上走。
我让她上车,说顺路把她送回家。在车上没聊几句,姑妈忽然声音哽咽着说,林羚起诉离婚了,除了孩子啥也没要,房子留给了王宇飞,王宇飞把它租出去,说是搬回来照顾她和姑父。
姑妈说:“他整天窝在电脑前不动弹,啥活也不干,我和你姑父不在家他饭也不做,叫外卖。你姑父自己回老家郊区住了,说眼不见心不烦。我今天出来到银行取钱,不想回家做饭,在街上喝碗豆沫、吃俩水煎包。”
我想加姑妈微信,她说不会玩智能手机,在布兜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支笔、一个N年前的小电话薄,让我给她写上我新单位的电话。
姑妈下车后,看着她蹒跚的身影,我忽然觉得时间真是残酷无情,似乎一眨眼功夫,就把曾经的盛年变成了老态龙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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