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餐

自助餐

自助餐

几千年来，中国人的用餐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迁。先秦至隋唐间，在等级森严的士大夫贵族体制下，列鼎制度（天子食九鼎、王七鼎、诸侯五鼎、大夫三鼎）及其演变，终突不破尊卑观念的牢笼，分席而食一直是主流。小时候看《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和《隋唐演义》等小人书，古人宴饮的图画，都是单人独案，美酒佳肴列于其上。官大的酒菜多，官小的酒菜少。喝酒的时候遥相致意，别有一番风度。想象中，诗仙李白“举杯邀明月”时，《月下独酌》飘然欲仙的意境，画面很干净，孤独怅惘之情溢于言表。若是有人同桌伴酒，李白的孤独没有了，还能有诗吗？当然这是笑话。历史记录的大都是上层社会的生活，至于老百姓是什么样的生存状态？鲜有人关注，但可以推想出来。百姓人家通常有饭吃就不错了，每顿饭汤汤水水就那点东西，即使分餐，也无非每人端一饭碗，蹲在角落里各吃各的，哪有条件像达官贵人那样摆谱？

随着贵族士大夫的逐渐消亡，特别是后来科举取仕制度的推行，寒门势力逐步崛起，饮食礼制也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宋朝时，高脚桌椅板凳（《清明上河图》中茶坊酒肆里随处可见）盛行于世，食器上桌，人们也不再席地而坐。据说吃饭时虽合聚一桌，但各有自己的盘碗饭菜，仍旧分而食之。后来几经战乱，民族融合，外族生活习惯的影响，以及食材增加和烹调方法的进步，到清朝时，除了皇帝一个人因身份特殊仍吃独食外，朝廷宴会都采取合食的形式，并一直沿用至今。

分食合食孰优孰劣，只要习惯就好。现在，上至国宴，下至百姓的日常生活，都采取合食的方式，大家脸对脸就餐，吃相毕露。一些高规格的宴会上，席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没人在乎那点吃喝。各路“诸侯”们赴宴本是巡礼的一部分，互相之间不认识，或识而不熟。在生人面前没人肯放开嘴码大吃二喝。宁可饿着肚子，也不肯动箸。好不容易挨到礼毕，赶紧溜之大吉。结果饭菜剩了满桌子，很多人却饿着肚子。对于这些人来说，众目睽睽之下，脸面比肚子重要。倒是乡野凡夫们爱实惠，遇有各色宴席，一干人众团桌而坐。刚解决温饱问题的人还顾不上脸面和志气，随时都是本色做人，不管什么吃相好看难看。一种菜上来后，大家眼睛盯着盘子里的美味，争相出箸围而歼之。人高马大者直接伸手探取，身材短小者站起来取用，反正不能亏待自己的肚子。吃完一种，然后等着下一种端上来。在期待与争抢中用餐，感觉吃什么都香。不过，也有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早年在部队工作的时侯，有一天早饭，领导发现有人绝食。据情查实，八个干部围着的饭桌上，碟子里闲散地卧着五根榨菜丝。干部们充分发扬上甘岭精神，谁也不肯动先动筷子。司务长饭前准备疏于管理，少不了挨一顿臭骂。大锅饭有时候就是这么逗人。

饮食的礼仪和文化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彻底变革很难，但也经常会受冲击，然后接纳补充。不知什么时候，西方的自助餐传了进来，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广受追捧，成为大众喜闻乐见的用餐方式。现在的公司酒会、酒店便餐，乃至不少高档商业餐饮，都采用这种方式。习惯了围着桌子抢饭吃的人们，在自助餐厅里有种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感觉，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只要不浪费、不外带，必大快朵颐而后已。

据说，自助餐是公元十世纪左右斯堪的那维亚海盗的行径，最初被视为不文明的现象。但因其具有方便快捷、海量供应、不拘一格等特点，逐渐为人所喜爱，然后迅速传播开来，现在几乎成了文明的标签。这种独特的餐饮方式颠覆了人们的很多认识，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冲击着人们的思想和感情，考验着人们对物我关系的判断。凡是主动消费自助餐的人，大多是留着肚子去的。缴费之后进入食物的海洋，看着啥都好，这也吃点儿那也吃点儿，一通扫货。有人会结合市价心里算计，这堆肉多少钱，这堆海鲜多少钱，这堆水果多少钱，喝过的饮料多少钱……算来算去，总价务必要超过自己所支的费用。虽然不一定占多少便宜，但决不能吃亏。于是，一番胡吃海塞嘴油肚圆之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回头瞥一眼饭店的门面，心里盘算着后会有期，却又推定其必亏损经营以致来日无多。可是，多次消费之后，犹疑地盯着这里依旧火爆的生意，纳罕这是否其亏本退市前的回光返照？俗话说，买的不如卖的精。倒是自己的身体逐渐有了微恙——肥胖、三高、血塞……然后不得不运动、控脂、减肥……舍本逐末，这大概是个典型。

自由是人类不懈的追求。在这扰攘的人世间，相互濡沫着的人们，同时也在相机噬啮着对方。每个人都想获得更多的权力和自由，却没有谁甘心做别人的自助餐，也难有谁终能独善其身。即便强大到外界无可凌御，恰如别人是虾米，你是唯一最大的那条鱼，也往往会身附食多不化的生命规律的魔咒。人性自有弱点，唯有懂得爱与自爱的人，才配挥洒自如。

人人都向往随心所欲的生命境界，渴望一段不受干扰的人生旅途。人这一辈子，只有身体属于自己，其余都是身外之物。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警训，教人断绝贪念，不被物欲左右。可是，这个何其之难！一具不受约束的灵肉，完全依靠自律来抵御尘世的诱惑，是对人性的极大考验。“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山坡羊.潼关怀古》元.张养浩）。历史开了无数个玩笑，多少天纵英才，战天斗地无往不胜，却最终败给了自己。不是自己不够强大，而是自己太强大了，以致自己终于管不住自己，最后做了人性的囚徒。

“鼹鼠饮河,不过满腹”（《逍遥游》庄子）。想要再多饮，大概就要撑坏肚子了。我不爱吃自助餐，一是因为贵，二是因为我食量小，吃一回亏一回，远不如一碗面条实惠，我就这么点度量。别人笑我没出息，可是这是没有办法事。我只要自己管自己，不劳别人费心思。一个管不住自己的人，怎么能让他去管别的人和事呢？建议组织人事部门，今后选用干部时，不妨请他多吃几顿自助餐，观察研究他的吃相，作为备选条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