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归乡”二字,眼泪簌簌落下。因在异乡工作,一心想要找个离家近的人。可以一起照顾双方父母,可以同根同土,不用为过年去哪里而揪心,地缘语缘风土人情一致,养育一个会说老家话、懂得老家人世生活秩序的小孩。相亲介绍了一个人,认识以后无限扩大离家近的美好,没有去评判这个人究竟如何,一有问题就忽略遮掩过去,似乎仅一条离家近便是稳妥的尚方宝剑。我在隐约的不安和纠结里开始一段婚姻。离婚的过程和离了以后,世纪噩梦。
我还是养育了一个快乐的小孩。两三岁便会唱诵如今许多人都不会的老家歌谣,不在老家生活,却听得懂老家话,也可以用老家话和他的阿太我的娘娘交流。很开心。可我究竟是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是埋葬了自己。因为都是老家人,离得近,离婚以后,我反而很难回去老家,我居然有一种恐惧和悲伤,我在我在乎的事情上被戳得遍体鳞伤,很难真正开怀。我在我最在乎的名誉上被无限诋毁,尽管我还站着,活得漂亮,可我知道心里有个深深的洞。
我还是会回家。可是我开始用奥德修斯返乡记来想这一路的事情。
“奥德修斯周折困顿九死一生,忒勒马科斯历经险阻返乡,终于收获内心的成长,明白灵魂终有高低贵贱。”
“你要坚定精神和心灵,聆听这支歌,不只是奥德修斯一人失去了从特洛伊归返的时光,许多英雄都在那里亡故。”
今年回了两次老家,一次是父亲生日以及奶奶往生三年更换红对联。因父亲生日后三天奶奶辞世,日子相近,所以自奶奶过世后,父亲非常不愿意提及生日。第二次是因为政府征用家族祖宅和土地的事情,又回了趟老家找领导,找寻相关部门的人,与母亲一起,寻找制定可能的办法来保住供奉太爷爷、爷爷、奶奶、伯父牌位的祖宅和土地。
——按习俗我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而且离了婚。同辈中我有3个哥哥,2个弟弟,这些事与我何干?我师姐离婚后,她的母亲最大的担忧是如若她不再婚,待她死后灵魂何处皈依?入不了祠堂,无人无处祭奠。我家不这样想,个个爱我,爱我的孩子。即便不是如此,我也还是会回去。尽可能去努力。堂哥在上海,时不时和我聊天:妹妹这些事我都不知去找谁,老屋能不拆就不拆了,能者多劳,你看看怎么办好。我哪里是能者多劳,我想到倘若祖宅被扒掉,祖先的灵魂只能在空中飘,我也真的成为一个无根的人,在无边风雨里,飘摇都没位置。老宅子保住了,土地听意思能保住古井周边,多少符合爸妈的心意。堂哥堂弟接连各添了一个儿子。这样父亲三兄弟家孙辈各有一个男丁。大家都在说,祖先保佑。是啊,祖先保佑!
父亲常说,死后奉一桌,不如生前端一碗。他很有脾气,却极为孝顺。我总相信爷爷奶奶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奶奶三年前突然辞世,带走了家族里不好的事物,保佑我们平平安安。
归乡。我回忆了许多物理意义上的家乡。更多是我的家庭。归乡。近两年回去,越来越觉得回不去了。我在外,生活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想打破界限,打开,再打开,试试边界在哪里。家乡的伙伴却好像已经开始筑围墙。我想往外走,他们在往里赶,聚拢,合并,关闭。体制内的朋友们逐渐成为中层领导干部,我以为他们会如当初的理想,掌握了话事权,逐步改变陈腐的规则。可是……他们同质化了。虽然有进步,依然有很强的同质化逻辑。
遍地是高楼,新生的孩子们,他们的爷爷奶奶陪着他们说着蹩脚的普通话,仿佛说老家话是一件很土的事情。我有点迷茫。我不知道,我站立的地方,是我的家乡,还是我灵魂的异乡。
可我还是爱。前途渺茫,人前屈辱,爱而不得,我不一定会再回到你的身边,而你带给我的,我已浸入骨血,一同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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酷暑里与圆聊起我的小时候。
他问我妈妈你的小时候在哪里呢?
我同他讲我的小时候经常在阿嬷家,
夏天的午后同我的十多个表兄弟姐妹一起,等着卖冰棍的货郎背着保温桶摇铃而至。
我的阿公和阿嬷会给我们买上一根“旺来冰”——糖水菠萝冻成的冰棍,从保温罐拿出来时升腾着一层薄雾,伴随着孩儿们期待已久热切的眼神。
在山林村的小院落里,阿嬷倚着围墙坐下,晾着她刚洗的头发,而我们时不时去拉拉沉住西瓜浸入水井的大铁桶,想象一会的冰凉和甜蜜。
入夜以后,蛙鸣蝉鸣脆生生响,萤火虫纷飞而至,阿公有时拿个玻璃瓶罩住它们,一眨一眨的荧光真是好看。
(是不是要加一句“那是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前些时候带圆仔进山,跟他聊起这些。
他问了我许多问题:
你开心吗?你好吗?你不要哭,我会保护你。妈你听见了吗?你不要怕,我是顶天立地男子汉。
我于是跟他说:你该干嘛干嘛,做好你的事情先。
按我对他的节奏,是要只跟他讲,
萤火一星沿岸草,蛙声十里出山泉。
你知道生活的美就行,
哪有那么多出戏,那么多玛丽苏废话连篇。
2017-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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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霜降。
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曾设想24节气要和圆一起度过,与他一同感知天地有灵四时有序。我们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数天上的飞机,地上的沙砾,空气中的蚊蚁,他看他长长的影子,兴奋地喊:妈妈!我好长呀!
霜降的深圳,没有北方深秋的寒意,更谈不上初冬降临肃杀祭旗的凛冽。走在舒适微凉的空气里,我开始怀念我那难以回去的故乡。在我的老家,这一天,父亲会小心翼翼捧出他养好的柿子——柿子过于娇弱,一不小心就会磕破,他粗大的手掌成了红柿温暖的摇篮,过渡到我们面前。近几年在深圳,几乎年年收到父母托人从老家带来的柿子,我们霜降时节吃上一个,以保四季平安。
——从来都是一说就扯远。
秋天来了,倦鸟归巢,疲狼入穴,我还在焦灼而安静地等待。记忆中的秋天,孩子们奔跑在稻田,堆起的高高的草垛,垒起的层层的石台,烤熟的地瓜,浓烈的烟雾,旷野里奔放的追逐尖叫,好想把他们都献给你,勇敢的圆仔大人。愿你有一个不被束缚的童年,不被束缚的躯体,不被束缚的灵魂。愿你能听到我,愿我也能听到你。
2017-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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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霜降。今年陪圆度过24节气的心愿终归没有实现。这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即将过去,北方已结霜,南方仍艳阳。想起小时候那些个清晨,阿公带着我们在老宅子门口看着青草结霜了,薄薄一层更加精粹;想起那些个夜晚,大人们进屋哆哆嗦嗦揉着耳朵说下霜了下霜了好冻呀。四时有序永远是梦境里最美的人生。
2016-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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