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
近来家里一切都好。
很抱歉现在才想起给你写封信,说说近况。
不过我可是有一直想你,就是想起来老容易哭。
你该要说我又犯傻,不过你也知道我这人又爱哭又爱笑的,还好面子,就只敢晚上偷偷躲被子里和你扒拉两句,也不知道你听不听得见,你那么早睡。
我爸妈还是离婚了,纠缠了十年,终于放过了彼此。你应该早就料到了吧,毕竟你这大半生什么没见过,看破不说破罢了。
不用担心我啦,我都成年了,能照顾好自己的,哪里有那么脆弱。
对了,阿琪要高考了,他成绩一向好,肯定能上个好大学。你肯定又要问我阿琪是谁,叔叔的儿子啦,你最疼爱的曾孙子,你老记不住名字。
我也在上大学了,先别急着夸我,不是上大学就厉害,大学也有区别的,我只上了个二本,算了,你也不知道什么是二本,反正就是没考好。
不要老夸我成绩好,你看吧,我很笨的,出去小村子就比不上别人了。我知道,我知道,人要知足嘛,我会好好读书的。
对了,我报的是外省的大学,很多人都劝我女孩子要留在家附近,要是你还在,肯定也要心疼地跟我唠叨很久,极力改变我的想法。
逃避也好,见世面也好,我倔起来还真是九头牛都拉不回,你那么疼我,最后肯定也是不断叮嘱我照顾好自己吧,然后再偷偷地拿个小布条把存了好久的积蓄塞给我。就像你离开时,都要偷偷留给我个红色铁盒。
其实我总能看见你往那个铁盒存钱,小时候想吃零嘴时还觊觎了很久,只是没想到最后得到它,却要失去你。
盒子里那块手帕我一直没用,它渐渐地发黄了,我不知道怎么保存它,就像从来抵抗不了时间。
你这一生从未离开过这个小村子,从女儿到媳妇、母亲、奶奶再到太奶奶,兢兢业业地操持这个家,肯定很累吧,可我再也不能抱抱你,依偎在你怀里说一句辛苦了。
村里邻居都说你很康健,也很好强。
九十九岁高龄,仍然拄着根雨伞柄“指点江山”,爬上爬下只为叫醒不争气的我们起床吃早饭,就怕饿坏了我们的身子,我那时候总是不耐烦,更过分的时候还会发脾气,丢枕头。
可是后来得知同龄的伙伴大多都有胃疼的毛病时,我总是心头一涩,来不来得及都得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别难过好不好,是我不懂事。
年岁渐长,我都被叫姑姑阿姨了。
可是一想起你,我就老感觉自己还是个孩子,调皮任性,不懂得生活疾苦。
只是,五年里,有关你的回忆渐渐地不甚清晰,那些幼稚的矛盾被我刻意遗忘,而想尽力记住的,与你最后的相处时光,以及你的模样,竟也留不住。
不要伤心,我不会忘了你啦,就算垂垂老矣,也会记得有个很好很好的阿祖,我很爱她,也很想她。
我记得你数十年如一日的简单精致,打理头发,绾好发髻,穿着如一的蓝布罩褂;记得你安静祥和地静坐一旁,看着满堂子孙笑意盈盈;记得寒冬凛冽,你向我招了招手,我坐在你身旁静静地体会你的寂寥,而你拉起我的手放进你温暖的大袄,怎么也挣不开,我的手脚向来冰冷,你却说没事,很暖和;我开心地和你分享我的喜悦,你听不清也听不懂,只会一遍遍地夸我给予我最大的温柔;生病时总会想起你粗粝的手掌放在我的额头,焦急地为我涂上厚厚的万金油,抹开我紧皱的眉头。
那刺鼻的味道伴着我陷入沉沉的梦乡,让我摆脱所有的不安。
我有一段时间分外厌烦夏天,沉重有如实质的闷热,土地上升腾的缥缈的细烟,都令我窒息。
我忘不了防腐剂取代万金油散发在空气里的恶心气味,你面目祥和地躺在祠堂的长板上,周围哭声混杂哀乐的噪音充斥耳膜,披麻戴孝的人们来来往往,我像在其中,却又生生剥离在外。
你大概也想不到你的离开会对我造成这么大冲击吧。我也没想到。
生离死别,真的每每想起都是梦魇。
某天你说你感觉自己大限将至,应该在祖屋离开,然后毅然决然地搬回老房子。
我不懂,生命的最后,真的会有那种不知名的暗示吗?
我从来不信神明,可那天我楞楞地看着大人们张罗着你的离开事宜,等到无人时鬼使神差地跪拜在家里供奉的神明面前,第一次带着满腔虔诚,伟大的神明,如果你真的存在,我愿意将我的生命割舍与我的阿祖,只求她能再多陪我一会。
你不要笑我,我实在想不起你祭祀时的那些祭祀词,甚至想不起那是哪方神明,可我是真的想信一回它的。果然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你终究还是走了,我站在你跟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你像是睡着了一般,我怕吵醒你,我知道你在这最后的日子并不好过,像这样安详地入睡并不易。
可大人们说要大声哭泣,哭的越大声,表示越不舍。你也这么认为吗。
可我还是不敢发出声响,倔强地不愿吵醒你的美梦。
我没有哭,只是那天风有点大,眼圈有点红。好吧,我就是个又爱哭又爱笑的孩子啦,不会难受很久的,你不要担心好不好。
我有好好吃早饭,也在努力改掉熬夜的坏毛病,算不上积极上进,至少有在好好生活。
有和小伙伴们好好相处,不乱发脾气,也绝不做小偷小摸的行当。
而且我真的有长胖,但再怎么强调这件事,在你眼里我都是太瘦要多吃点吧,明明你才是真的瘦,皮包骨头的,还老是把自己的补品偷偷藏起来拿给我吃。
我晚上很少出门的,也不和奇怪的人来往。记住你的叮嘱啦,女孩子要好好保护自己嘛。这可绝对不是敷衍你,你放心啦。
感觉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跟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唠叨了。
可想说的话太杂太乱,我也理不清,等有空的时候再絮叨吧。
最后,感谢您,来过我的生命。
再见了,我的阿祖 。
想您的曾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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