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萍扶着严有富在客厅里一步步挪动。严有富的右腿还是像甘蔗那般硬梆梆的,不能弯曲,只能靠左腿拖行。所有的重力都集中在一条本来就缺乏运动的左腿上,不堪重负。
他由周萍搀扶着,从客厅挪到卧室,再由卧室挪到厨房。
挪到床前,他止了步,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气喘吁吁。
周萍拿来热毛巾,给他擦汗。
额头,脖子,手臂,腋下,一丝不苟。
最后周萍把毛巾从他宽大的衣领伸进去的时候,严有富突然隔着衬衫一把摁住了周萍的手。
严有富满面通红,两只眼睛铜锣一般盯着周萍。眼神里,充满了欲望。
周萍的脸上只闪过一秒的慌张,便立刻恢复了平静。
周萍说:“松开!”声音既厚,又稳,像山下的巨石,不可撼动。
周萍没有表情。仿佛她的面部完全由笔墨刻画而成,无法做到各种肌肉线条的牵拉。
从她踏进他屋子那天起,他几乎就没从她脸上看到过任何喜怒哀乐。
严有富松了手。周萍把手从他领口抽出来。
她去卫生间搓毛巾。镜子里,是一张灰败颓丧,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出门的一刹,严有富焦急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周萍没有回答。但是他自己注意到,他说的是“回来”。仿佛这是她的家,而她是他的女人。
2
擦过严有富腋窝和胸口的手,回了家以后还要刷锅和马桶。
她刷得卖力,握着长柄刷子的手臂在马桶里飞快地挥舞,抓着抹布的手在碗池中迅速地来回。
她苍白的脸上挂满了汗珠,一滴滴掉进碗池,混着洗洁精一起润泽那沾满了油污的碗碟。
脚边的垃圾桶里攒了多天的,是已然酸腐变质、散发出阵阵恶臭的垃圾。身后是由烟蒂和各种七零八落的物品构成的一片狼藉。
沙发上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滑手机的,是她的丈夫梁文宽。
角落里一边吃东西一边玩耍的是她的儿子小峰。
身后传来他丈夫懒洋洋的声音:“严有富最近怎么样?”
她说:“老样子。”头也不回。她的指甲在碗里一块干结的污垢上用力地抠抓。
其实不是老样子,严有富已经能在她的搀扶下缓慢地挪行了。
他又问:“你看他的样子能好吗?”
她不吭声。她的指甲断了,疼得钻心,却依然没将那恶心的黄色污垢抠下来。
可她丈夫好奇心不减,接着问:“严家有人来吗?他前妻来过没?”
她终于不耐烦,把抹布重重扔进池子里,水溅得到处都是:“你有空就帮我去把阳台的衣服收了。”
梁文宽不再说话,继续埋头滑他的手机,假装没听到她的吩咐。
他从不做家务,每当周萍让他做事,他知道她其实是让他闭嘴。
他已经闭了很久的嘴了。自从他满载石块的货车在路上发生侧翻,把一辆停在路边的小车瞬间压成纸片,他差不多就失去说话的欲望了。
那辆不幸被他的货车瞬间摧毁的小车的主人,就叫严有富。
所有的人都以为严有富必死无疑。然而严有富命大到让人称奇,于缝隙处捡回了一条命。
被拖出来的时候严有富已是血肉模糊。梁文宽自己也受了伤,但看着严有富血淋淋的尚有呼吸的肉身,恶毒地咒骂他的货车没有一步到位,使严有富归西。倘若严有富成了植物人或者重残,他岂不是要负担一辈子?
好在,严有富只是两条腿不同程度地骨折了。
经过手术治疗,严有富两条腿保住了,但是有一个漫长的恢复期。
但梁文宽还是背负了巨额赔偿。他的保险额度不高,超出的部分如泰山一般压在他的头顶上。
严有富说,钱可以缓缓再赔,但是梁文宽必须给他请个护工。
梁文宽没钱了,兜比脸干净,只能让老婆周萍过去。
周萍就问严有富,我伺候你,你看行吗?严有富说,行吧!
3
周萍非但行,而且很行!因为她有一双灵巧的手。
一双能浆洗晾晒,烹炒煎炸的手;一双能端屎端尿,递茶倒水的手;一双能擦身拭汗,揉肩捶背的手;一双能化腐朽为神奇,给人以美好憧憬的手。
严有富没说出来,但严有富越来越迷恋上了这双手。他不止一次,巴巴地挪到周萍的身后,看着她洗衣,做饭,蒸馒头。
偶尔,看着她被汗水浸透的白色短袖衬衣,以及隔着那衣服露出的透亮的肉色,他会感到某个部位有热流经过。
这个时候,他的心头会掠过一丝不自觉的慌乱。
有一次,严有富试探地问:“周萍,你男人对你可好?”
周萍淡淡地吐出一个“好”字,表情却是僵硬的。
严有富说:“待你好,怎么还舍得让你……”
周萍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使他不能为自己的表白铺垫。她说:“穷人的生活不是你能懂的。”
严有富有钱。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不时有人来探望严有富。这说明,严有富,有点富。
人一茬一茬地来,礼品堆成了山。严有富让周萍把那些他不需要的补品全都带走。
周萍不接受他的馈赠。周萍说,穷人,吃不惯这个。
严有富是执着的,严有富请求周萍帮他把东西处理掉。扔了,或者送人,他无所谓。只要别碍了他的眼。
周萍只好把那些有着精美包装的补品全带回家。
梁文宽咂舌,有钱人真是造孽。还不如直接送钱来得实在。接着便无比愤慨:他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让我们赔?真是为富不仁。
周萍厌恶地撇过脸,不去看他。她把那些补品廉价处理给了超市。换了两千多元。
这钱她一分不少都还给了严有富,不准他拒绝。她说她知道严有富对他们家已经很仁厚了,除了一些必要的费用,几乎没有为难他们。
严有富接过钱,紧紧攥在手里,仿佛里面住着一个女人的灵魂。
4
严有富的前妻进门时,周萍正在搓洗严有富的内裤。
前妻双目红肿,说她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特意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来,为的是照顾他。
严有富从她的言语中读懂了她的意思。她想复婚!
前妻要用实际行动来打动他。她架扶着严有富上厕所,他被她强行拽下裤子对准马桶,她还扭头对蹲在一旁的周萍厌恶地指示:“你出去!”
周萍捏着肥皂和严有富内裤的手松开了,她端着盆走出去。厕所传来严有富哗哗的尿声。
前妻问严有富:“你平时怎么撒尿和洗澡的?”然后她从里面敲了两下厕所的门,警示外面的周萍:“找一个这么漂亮的女人伺候你吃喝拉撒,真是享受啊!一个月多少钱?要不要陪睡?”
严有富喝道:“你别胡说八道!”
待他们出来,周萍重新去卫生间洗衣服,自来水声哗哗响,客厅里传来两个人激烈的争吵。
前妻越吵越气,冲进卫生间,从周萍手里夺过严有富的内裤,再次命令周萍出去,嘴里不干不净。
严有富拄着拐杖大步跛来,盛怒之下,拐杖连连敲击在门上:“你给我滚出去!这里不需要你!再不滚,别怪我不客气!”
想来他平时是很少发火的,所以前妻被吓住了。顿了顿,捂着脸,灰溜溜地走了。
周萍也要走。
严有富急忙丢了拐杖,一把将周萍箍在怀里。
他力气大得出奇,使她不能动弹。他为前妻的事道歉,说前妻以前从来没来看过他,知道他出车祸了倒跑过来关心他,大概是想着豁出去一段时间,万一他死了好捡个大便宜吧!
严有富说:“有些人的将来,没那么长远。太长远的将来,他们够不着。他们只在能触到的光阴里,谋求一个最好的结果。这样的人,其实倒也算活得明白。”
周萍不理会他的暗示,她说:“你腿不是好了么?你已经能一个人走了。”
这是严有富的小秘密——他早就可以跛着走了,但一直装不行,为的就是能让周萍在他家里呆长点。要不是他前妻在厕所里辱骂周萍,他不会沉不住气跛进厕所撵她,也不会彻底暴露他两条腿的真实情况。
周萍接着说:“既然你都能走了,我就还得回家里去。这一天天的呆在这里,我孩子由他那个爸带着我不放心。”
严有富说:“你把孩子接过来住吧!你不是说孩子进不了条件好的幼儿园吗?我帮你解决!”
严有富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箍着周萍的手愈发地紧了。
周萍的手被严有富湿潮的掌心包裹得密实紧致,烫人的温度传遍全身,整个人都困在他的燥热之下。
周萍说:“你会说到做到吗?”
严有富说到做到!他很快通过关系把周萍的孩子转进了公立幼儿园。掏了多少钱,他没说。
孩子搬进严家的时候是雀跃的。严有富看到孩子这般雀跃,他也雀跃了。这一雀跃,他的腿脚仿佛又利索了不少。
晚上,周萍没有锁门,她把门虚掩着,床头留着微弱的灯光。
严有富是慌乱的,心脏扑通扑通,仿佛要跳出胸腔。这虚掩着的门,代表了一切。
他一瘸一拐地挪进了周萍的屋,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周萍的床。从被窝里伸出来关灯的,是周萍的手。一双长满茧子、成天操持着人世间俗事的手。
5
做了严有富女人的周萍,如常往返于严有富和梁文宽这两个男人的地盘。
做了严有富女人的周萍,从以前不屑于将目光停留在梁文宽的脸上,变成了不敢抬头看梁文宽。
每次回到家里,她都如赎罪一般,把已然刷得锃亮的餐盘刷得更加地亮,把已经洗得干净的衣服揉搓得直至发白。
一边是严有富想娶她的强烈渴求,一边是早与她貌合神离的丈夫梁文宽。周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眉毛像两个钩子一样钩缠在一起。
她打不开它,捋不直它。
不过她并没有为此纠结太久。梁文宽先一步打破了这种沉寂,他主动提出要离婚!
他说他一刻也忍受不了这种日子了。忍受不了每天顶着一张苦瓜脸的周萍;忍受不了窝囊无用的自己;忍受不了压在头顶的债务……正好,严有富给了他一个选择,只要他跟周萍离婚,就免去他的巨额赔偿。不然,严有富就马上要通过法院来执行赔偿费。
赔钱?还是离婚?这两个选项,梁文宽很快就有了答案。尽管这答案意味着他要承受男人最大的屈辱。但和沉重的生活比起来,屈辱算什么?自尊又值几毛钱一斤?
“要是我不答应呢?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对我就没有一点感情吗?”周萍是真的伤心了。
她不爱他是一回事,她知道他也不爱她是一回事,但他这么赤裸裸地把她卖了,又是另一回事。
梁文宽愣了几秒钟,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哭着哭着,他像个被人扒光了衣服的怂包一样,跪倒在周萍面前,抱住她的大腿,求她看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上,救救他!
那么大一笔钱,我们怎么赔得起?这不是要我的命吗?你就救救我,也救救你自己吧。梁文宽泣不成声。
他的表演越打动人心,他的无耻就越淋漓尽致。
周萍的眼睛盯着阳台,那枯死的绿植泛黄的叶子垂败下来,好像她的婚姻,她的遭遇,她的一切。她的嘴角向上一斜,发出短促的一声冷笑。
她伸出长满了茧子的右手,轻抚着梁文宽的头,好像在抚摸一条狗,声音颤抖:“行吧!我依你!谁叫我们夫妻一场呢。”
6
婚,就这样离了。没有任何波折,牵扯。这样干脆,利落。
达到目的的梁文宽对周萍感恩戴德。他紧紧握住周萍那长满了茧子的手,想再对她说几句什么,被周萍用力地甩开了。
他没什么可感激她的,她倒应该感激他。他这样选择再好不过。至少她不必再对他心怀愧疚了。
她很久以前就想过离婚。这些年,他在外头不务正业,到处喝花酒,她心里对他的感情早已经一天天消磨殆尽了,为了孩子才当了睁眼瞎。再然后,就发生了这个事儿。他翻了车,压了人。当时她的第一念头就是带着孩子走人,同林鸟尚且能各自飞,何况她于他,不过是个生孩子做家务的机器。扛不住了,她为什么不能带着孩子一走了之?
什么狗屁名声,她不在乎。
不过她还是有做人最起码的良心的,她打算再怎么着,也还是要熬到梁文宽身体好转点儿再走。没想到梁文宽一出院,就支使她去伺候严有富。周萍那时候已经在做离家的准备,敷衍地去了几次,却发现严有富不仅家里有钱,而且人非常不错,脾气好,又知书达理。她又进一步打听了,得知他是单身,老婆婚内出轨离了。
她就从那时候起,对严有富动了心思。
是的,在严有富对她动心思之前。
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把他伺候得那么周到细致,那么不辞辛苦。又在他面前表现得那么大方得体,那么自尊自重。
说她有心机也罢。她早已过了为情而活的年纪,她吃够了情的苦,也上过了情的当。若在以前,哪怕为梁文宽舍弃性命,她也是甘愿的;可如今,她只想好好活着,跟她的小峰,过上比以前更好的日子。
不过在真正跟严有富发生关系后,她还是多少对梁文宽生了愧疚。她觉得对不起他,下不了马上就翻脸的决心,想多照顾他一天是一天。好在,梁文宽及时终止了她的愧疚。
他为了免去赔偿如此迫不及待地把她推给别的男人,仿佛她是一堆需要处理的垃圾,她对他又何必愧疚?
领证那天,严有富是全程拄拐走去民政局的,没让周萍扶。他要证明他虽然跛了,但是并不影响活动,他怕周萍嫌弃他。
周萍怎会嫌弃他?要不是这条跛腿,她又怎么有机会嫁他?
如今这样的结局,挺好。梁文宽沉迷于喝花酒,就让他下半辈子去追逐廉价的美色吧,如果他还有那个能力的话。而严有富既懂得她的好,她跟了他,便不失为一个合适的归宿。
回家的路上,严有富对周萍说,其实他和梁文宽谈条件时,心里是想着,如果梁文宽不答应,那就算他还对周萍有情有意。他也一样会免去他的债务,而且不再打扰周萍。没想到梁文宽那么快就答应了。
周萍不置可否,她并不知道严有富说的是真是假。
也许严有富只是为了讨好她,或者让她对他死心塌地。如果她不嫁给他,他马上会追索债务,把梁文宽和她逼得无路可走。
而且也许,将来严有富的腿好了后,会变成第二个梁文宽。
将来谁能担保呢?但她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即使嫁了严有富,她也没有再打算过要依靠男人。她只需要婚姻在眼下对她是一件有利可图的事就够了。她还有一双手,一双长满茧子的手。每每艰难困苦之时,触一触这茧子,她便有了活下去的底气。
没有什么是她这双手不能做的,也没有什么是她这颗经过摔打的心不能承受的。
她抬头,给了严有富一个迟到的安静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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