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容隐抱着一把断刀来到竹林。他看见他以往常坐的石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竹叶,他揽袖轻轻拂去。阳光透过竹隙,洒下一地斑驳。阳光中的尘埃,起起伏伏,一如他波折的曾经。
如今,他不过弱冠,却早已乌发染霜。
他回不到过去,也看不见未来。
三年前,他从云端一朝跌入泥潭,亡了国家,失了身份,没了尊严,成了他以往最瞧不起的蝼蚁。
城门被攻破的那一天,阴沉沉的云幕笼罩在整个燕国的上空。他的百姓纷纷丧生在敌军的铁骑之下,他的父王母亲,为了给他赢得逃亡的时间,与敌军斡旋,殉于城墙。
国师带着他,借着夜幕,逃出皇城。
他回首望去,皇宫的地方早已是一片火海,城内哀声遍地。他满眼腥红,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重重地跪倒在地,拼命地咬住舌尖,满嘴的血腥味,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
国师站在一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眼中透出几许不忍,几多怜惜,但,“遭此巨变,公子更应振作起来,方不负我王期望,燕国的百姓均盼着公子卷土重来,解救他们于水火。”
容隐闻言,泣不成声,当他紧紧抓着膝下的泥土,朝皇城的方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时,有亮光坠入土地。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国师发现这个几个时辰之前还恐慌不安的少年,仿佛在倾刻间成长起来,以前跳脱的性子被一种沉重的成熟感替代,他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可身逢乱世,哪里能容得下天真无邪。
“走吧。”
国师叹了一口气,不知为谁。
为了避开追捕,随后几天,他们一路东躲西藏,不过短短几日,从小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他学会了用草根树皮充饥,他的脚底的血泡染红了鞋袜。
他开始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只要一闭眼,那些血腥的画面就不断地涌入他的脑海,横行肆掠的齐国士兵,遍地的残肢,在火海中扭曲哀嚎的人影,他的父王母亲立于城墙上,微笑的看着他,他刚想走过去,他们却突然变了脸色,殷红的血从他们的头顶流了下来,覆了整个面孔。
世界仿佛在那刻失了声,他的父王不停的说着什么,他却听不见,城墙坍塌,他的父母也随之坠落。
容隐一下子坐了起来,惊醒了一旁浅眠的国师,他立刻拿起身旁的刀,警惕的看了看漆黑四周,见无异响,顿时长舒了一口气,看见一旁站了起来的人。
“公子……?”
“走吧。”容隐在此刻却突然懂了他父亲的话,分明是一句‘快走!’
容隐握了握胸前的玉,隐去眼中的水汽,举步向前。国师再无二话,提起刀就跟了上去。
此时山中还是漆黑一片,零碎的几颗星星点缀着孤寂的夜空,偶有几只夜鸦低鸣几声也归于沉寂,唯有踩中的枯枝发出的轻响在一路相随。他们借着微弱的星光在这山中走了一晚。
天边渐露微白,光线从山顶下移,照亮了整个山谷,金灿灿一片,容隐看着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深秋的寒气阻隔了生命的滋长,一种巨大的沉重感压抑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可他却不知道,一场灾难正悄然降临。
一伙追兵追到他们歇脚的地方,其中一人翻身下马,摸了摸尚有余温的火堆,立刻冲同伴说,“看来他们应还未走远。”
说着几人立刻打马追去。
容隐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像失群的孤雁徘徊在寂凉的荒野,那种无法掌控的命运使他惶恐不安。
他想到六国曾有传言,容氏先祖当年凭借一神器夺得天下,建国为燕,一时间,六国具惊,纷纷出动,
奈何当时燕国雄据一方,兵强马壮,使六国不敢望风而动。
如今燕国已呈日幕西山之势,再不见当年疆场热血、英姿勃发的将军,再无庙堂上满腹经纶、忧家国天下的良臣。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这是燕国的君王、他的父亲教会他的,国家的气节,君主的尊严。可,百姓何辜?
容隐伸手挡住了越发刺眼的阳光,他转过头看了看身旁的国师,
却突然瞧见对方眼中一闪而逝的精光。
“师父……”
话未说完,远处的丛林中突然冲出一群人,手持弯刀,满脸欣喜。
容隐转身想跑,可太晚了。
一旁的国师反手制住他,容隐满眼腥红地望着他,眼中充满信任被辜负的绝望,也有不惜一切代价的疯狂。
“国师好计谋。” 那伙人打马走近,看了看被制服在地的容隐,对国师说到,“可惜还未得知宝物的下落,大王有令,即刻捉拿燕国公子回京,不得延误!”
国师愧疚的看了看容隐,退居一旁,他想说什么,却最终没有开口。几人立刻把容隐绑住,拿了一团布塞进他的嘴里。
容隐一路踉踉跄跄的跟在马后,被绑住的手腕上,已经是一道道深深的血痕,一路屈辱,再无他的父亲教给他的家国大义,君王风度。
国师看着,对身边的人说,“让他骑马吧,他死了我们无法向大王交代,况且我们已经耽搁很久了。”
身旁的人看着像随时要倒下去的容隐,“哪里有马匀给他……”
“我与他共乘。”
见那人不置可否,国师让人扶着容隐坐在身前,容隐不断挣扎,嘴里因塞着布团而含糊不清的呜呜叫着。
“陷此情景,再多挣扎已无意义,而公子从来都是聪明的。”国师轻声说到。
容隐渐渐放弃挣扎,国师看着身前的少年,若说之前的他在遭逢巨变时,仍有一丝绝处逢生的希望,那么此刻的他就是希望破灭时,毫无生气的垂暮老人。
国师沉默着,家国面前无私情,从他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他的立场。他是齐国人,却一直生长在燕国,或者说是一直潜伏在燕国,等待一个时机,为他的国家奉献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他一直认为,为了国家大义,他可以牺牲一切,齐国是他的信仰,他也一直这么坚信着。
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动摇了,他开始有了感情,不再像一个冰冷的国家机器。
十几年的相处,他早已经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像父亲一样教他学识,他看着眼前的容隐从玉雪一团的小娃娃长成翩翩少年郎,满身矜贵却不失顽皮的天性,他调皮捣蛋时令燕王头痛不已,却又对他的聪明才气引以为傲。
他害怕收到齐国密卫的命令,可这一天终究是到了,天高地阔,他终难摆脱使命的束缚。四十年的信仰终难抛却,他还是选择了他的国家……
一伙人经过几天的跋涉,在暮色低垂的时候,终于来到燕齐的交界地段,其他人明显放松下来,一路上紧绷的脸终于有了笑颜。他们不再着急赶路,打算休息一会。
容隐下马的时候一头载到了地上,这几天的奔波已耗尽了这个少年的所有精气。其他人哈哈大笑起来,国师赶紧扶起他,眼前的少年一脸木然。
“公子……”
国师取出容隐嘴里的布,打算给他喂一点水,容隐偏过头去,
挣扎间打翻了水壶。其他人见国师没有生气也不管,纷纷闭眼休息去了。
“公子何苦呢,这样下去受苦的还是您自己。”
容隐回头盯他,国师的眼中是他熟悉的关切,他的心头微微一颤。
被捉住以来,他第一次开了口,和着晚风,他说,“师父,帮我一次,求您了。”
他的声音沙哑,低不可闻,可国师却懂了他的话。这个昔日骄傲的少年,第一次用了‘求’这个字,
他是想在燕国的土地上,归于尘,泯于土,他想让他杀了他。
可他怎么能应呢?这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是从小叫着他师父的孩子,他伤害过他一次,他知道,那种滋味太苦了。
可眼前的少年满脸绝望的恳求他,声声泣血。骄傲不再,毫无生气。
他看着,吞下这漫天的苦涩,叹了一口气,做了最后一件事。
国师抬头望了望黑压压的夜空,四周还有轻微的鼾声,他探过身去,“公子,你听我说……”
容隐听完,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夜更深了,风仿佛也静止了。容隐转着布满血痕的手腕,悄悄跟在国师的身后,黑夜掩盖了一切行动的痕迹。
可刀口舔血的人,哪能那么容易放下警惕,其中有人立马惊醒,既惊且怒地喊到:“国师果然心怀二心。”
其他几人立刻抽出别在腰间的剑,围了上去。
国师立刻把容隐拉到身后,不可置信,“你们一直在试探我?”
“国师去国四十载,忠奸难辨,”为首之人阴笑道,“大王早有密令,若国师枉顾王命,则视为叛逆,让我等一并拿下!”
几人攻上去,国师拔刀相持,来回之间,已添几处新伤,但对方也不轻松。
“国师难道不顾齐国家人的死活?”
国师微微一顿,那人见状,趁机持剑刺去,国师匆忙躲闪,却也被划破胸前衣裳。
容隐被国师护在身后,在混乱之间,捡过掉在地上的剑,
为了活命的希望,第一次用剑杀人,
他仿佛听见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温热的液体溅到他的脸上,模糊了他的视线。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他举着剑不知疲倦地挥舞着,剑柄已滑不可握,当他把剑再次刺入最后一个人的身体时,天已亮了。
容隐力竭,跪坐在地,国师提着断刀立于一旁,刀口微卷,血迹斑斑。
容隐还未来得及和他说一句话,就见眼前如山一般的身影向后倒去。
容隐惊惧地爬过去,话音哽咽,“师父!”
他紧紧抓着国师的手,而他的师父脸色残白的躺在那里,一条伤痕从肩膀划到腰际,深可见骨,殷红的血不断涌出来,染红了整件衣衫。
容隐双手颤抖地扯下自己衣服,去堵住那涌血的伤口,可一会儿就被浸透了。
“师父,”
容隐已泣不成声,巨大的悲痛吞噬着他。
国师慈爱地望着他,这个被迫成熟的少年此时哭的像个迷路孩子,那么悲伤而绝望,他想像往常那样,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可他已做不到了。
难过吗?应该是有点,一个人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你的国家抛弃了你,可他又觉得有点欣喜,因为他爱重的孩子安全无虞。
他感觉天空渐渐暗淡下来,飞鸟划过天际,耳边容隐的呼唤声已经远去,世界终于寂静下来,他终于不用在国仇家恨中苦苦挣扎。
容隐凄然地跪在一旁,手里的温度,已逐渐冰冷。他望了望天,这个世界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
一阵悦耳的鸟叫声惊醒了容隐,日光西斜,倦鸟已归巢,竹林渐渐安静下来。容隐看了看手中的断刀,石凳上又覆了一层厚厚的竹叶。
在齐国灭掉燕国的第三年里,有一鹤发童颜的高人自荐入齐宫,为君王炼制丹药,齐王病体沉疴,为求长生不老术,日渐沉迷其中。
第四年,齐王崩。
后长达六年里,齐王诸子为挣王位自相残杀,均丧于争斗中,其余几国趁机发兵,从此,再无齐国。
那位为齐王炼丹药的高人,从此再无踪影。
有人说,他是祸国妖师,已死在那场内乱之中。
有人说,他是神仙下凡,已归天去。
他的来历成谜,归去无影,齐国的内乱,自他伊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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