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卖

      街道边卖水果的货车收摊了，我经过时，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正在车顶上，捻着边边角角的篷布，把车斗里的水果盖严实。驾驶室的玻璃上蒙着一层雾气，我仔细一看，车里有人，似是半跪在座位上，铺着褥子。

      这俨然是一对夫妻，他们应该是从外地赶来的吧，我边走边想。年关将近，路边处处可见这样的货车。白天，他们开着大喇叭吆喝着，车上的水果挨挤成一座山，放着一片写着标价、字迹歪扭、简陋的“招牌”，夜晚，他们收摊后，关上车门，里面就是他们的“家”。

      我想到了父亲，那个和善却执拗的人，曾经也曾这样睡在车里，而我也曾有过一段这样沿街叫卖的时光。

      父亲应该是九十年代为数不多的选择弃政从商的年轻人。这在如今看起来很酷的一件事，却是我此后苦难生活根深蒂固的一颗种子。二十余年来，我对父亲最多的印象仍停留在孩童时期。或许是母亲对我向来严厉，我对父亲一直有着更深的依赖之情。

      大约小学四年级的一天，不知为何，家里突然起了争端，我亲眼目睹父亲和爷爷争吵过后，一拳捶在墙上，指关节立刻渗出鲜血，我吓得哇哇大哭，母亲赶忙去找毛巾，可父亲却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父亲很少回家，回家时也是少有言语，满脸倦容。

      后来，母亲才告诉我，父亲辞职了，我再也不能去他工作的小院里玩耍了。这个遭到全家反对的决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大家默默接受，先是爷爷奶奶，后是母亲，我也渐渐习惯了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

      父亲干过很多营生，当过老板，也做过小商贩，只可惜接二连三地都失败了。第一年，饭店的大厨卷款逃跑，我让父亲去追，嗔怪他用人之前为何不先细细了解，父亲说算了吧，就当买个教训。第二年，堆了半屋的电话机在暴雨的连袭下泡了水，钱没挣到，还赊了个血本无归。第三年，父亲不知从何人手上接来一个矿，那次兴师动众，凑足了银两赶去投资，可遭遇停工停产，只撑了数月就倒闭了。父亲回来了，带着一身的债务悻悻地钻进屋里，不敢看爷爷的眼睛。那些年，我和弟弟的一切开支，都压在了爷爷奶奶身上。冬日夜晚，我们围坐在炉边，两位花甲老人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好好学习，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别和你爸一样，瞎折腾”。这是爷爷对我说过最多的话。

      也就是那年冬天，父亲找出他多年未穿的皮夹大衣，买了一辆光秃秃的二手卡车。闻见门外尖锐刺耳的鸣笛，我探出半个脑袋，看父亲从车上跳下来，他眼窝深红，满脸胡茬，朝我走来。仍是步伐稳健，背却不似之前那般直挺了。

      “我今天去了批发市场”。

      “去市场干嘛”？

      “快过年了，我想批发点东西卖钱，你婆爷老了，这么大个家呢，不能全指望他们”。

      父亲顿了半晌，继续说道；“一会儿，我去市场拉点货，明天你随我一起，我们去附近的乡镇转转，行吗？”

      我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去附近的乡镇卖货，孩童时我是这样干过的，那时，我们三五好友相约一同去卖菜，在街边吆喝，故作熟稔地议价还价，我们努力模仿大人的样子，急着长大，急着证明自己也是家中可以依靠、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而此时，当卖货成为家中仅有的谋生的方式时，我竟却感到异常难为情，想要逃避。路上会遇到我的同学老师，熟人朋友，他们会知道这个令我羞愧的秘密，我小小的虚荣细细盘算着，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惶恐，迟迟不做应答。

      第二日，我还是跟着父亲去了，源于对父亲的体恤。出发前，爷爷站在车边，细心地帮我们把货码整齐，他当了半辈子干部，平日不善言辞，向来知敬畏，懂规矩，受尊敬，此时，他望着他的子孙，亲眼看着他们在自己执拗选择的人生道路上走上一遭。人生百味，孩子尝到了苦，父亲咽的也是苦。

      车缓缓开动，吆喝的声音是父亲提前用喇叭录好的，浑厚有力，此刻正在我们头顶循环播着，田地里劳作的人们，街道边行走的人们，院子里闲谈的人们，循着声音望向我们，我侧过头看，父亲面部平静。

      “爸，如果是十年前，让你这样出来卖东西，你愿意么？”

      “别说是十年前，半年前让我来叫卖，我是都不会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