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雪师：

谢谢您想尽一切办法地拉着我向上。

您给我建造的那个诗意画境好美，可惜放下信之后，我还是不得不回到现实生活中去。

今天姐给我发微信，说她回了一趟爸妈家，因为她前段时间跟爸通过电话，爸爸的声音很疲惫，有点中气不足，她担心爸是不是身体不好了，所以虽然千万个不想回家，却还是回家了。

收到姐姐的微信时，我心里很愧疚，我知道爸想见到的不仅是姐，也有我。我已经好几年没见爸了。身体好时，我总是逃避回家，逃避时不时就会爆发的争吵和互相伤害，但身体不好了，尤其是切掉三分之一的舌头，说话变得怪怪的，根本没有办法隐藏我的病之后，我就没有回去见过爸，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了。在他心中，不知对我是想念多一些，还是埋怨多一些呢？但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瞒住他。我宁愿他怨我，也不想他知道女儿正在遭受灾难……可是，隐瞒真的好难啊，不知道我如果真的走了，妈妈和哥哥姐姐又能瞒他多久呢？幸好我现在一直是给他发短信，他不知道手机那头的到底是谁，对他来说，那个号码就代表了我，我走了之后，姐姐可以拿我的手机定时给他发发短信，制造一种我还活着的假象。

太阳，生命是多么虚幻啊。对不认识我的人来说，我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哪怕我还活着；对认识我的人来说，哪怕我已经死去了，只要发给我的微信还有人回复，我的博客还有更新，我就是存在的……

姐姐在微信里说，爸妈都老了，我们也变了，我们大家都回不到过去了。看到这里，我的心就像被揪住，一阵阵发酸，差点又哭了出来。但我可以怎么办呢？流眼泪也不过是发泄一下情绪，对父母的痛苦，我是无能为力的。除了为他们祈祷祝福，为他们念经，为他们积累功德，我还能做什么？

收到姐姐的微信时，我很想出去走一走，但外面在下雨，如果这个时候走在外面的街道上，我也许会更加的五味杂陈吧。所以，我还是没有出去。

对我来说，过去已经非常遥远了，恍如隔世，但我一直难以忘怀。只要出现一个刺激点，我脑海里的记忆就会被激活，然后开始播放一段我无比熟悉的旧电影。所以，今天，我又回到了记忆的场景里，回到了父母的身边，看到了他们的苍老，看到了自己的不够懂事，看到了自己埋藏在心里从未好好表达过的爱，看到了自己让父母非常失望生气的那些画面……心里一阵阵发酸，一阵阵沧桑，时间却仍在刷牙、吃饭、吃药等琐事里溜走。

姐说，今天她跟父亲一起去散步了，父亲的兴致很好，跟她聊了很多，还说自己想起了老家的那块菜地，很想回去看看。说真的，“种地”对我来说很陌生，虽然我见过爸说的那块菜地，还在那里玩耍过，但我不知道种地是怎么回事，因为当时太小了。当我能明白和享受——或厌倦——种地这件事的时候，我已经跟着爸妈一起到了广州。但今天听说爸想回去看看的时候，我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好怀念田园生活，好怀念菜地和田野的味道啊。虽然我不太确定记忆中的味道究竟对不对，是不是我的潜意识自己设计出来的，但我还是很怀念。只是不知道我怀念的到底是田园，还是那段年少无知又单纯烂漫的生活呢？种地，在我心里也成了一件值得向往的事情，让我对田地产生了一种难以诉说的依恋。是的，我万分希望有一块地可以让我种菜，让我撒下孤独的种子，陪我熬过红尘的风雨。我渴望日出而作日落而归，渴望静静地老去，静静地死去。这种感觉开始在我的心里发酵。但我也明白，这只是一个无法实现的梦，一种突然出现也会突然消失的情绪，因为我和菜地之间相隔的并不是物理距离，而是人类永远也无法跨越的无常。

随着姐姐的叙述，我好像也跟着爸的步伐穿过了村屋走进了田野，我的心真的被融化了。“走”着“走”着，儿时的记忆若隐若现，我渴望的乡野，我惦念的过去，都一股脑地漫进了心里。城市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变迁，好多乡村都已经消失了，原本属于乡野的土地，都建起了高楼大厦，我们那段美好的童年岁月也被碾碎了，深埋在乡野的土地下面。前几天也有个朋友发短信给我，说到她家的变化。她家是广州本地人，所以有地，但随着城市的发展，她家里的地和村里其他人家里的地都被征收了，就在他们曾经耕作过的地方，一座现代化的机场建起来了，而周遭也因为机场的建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她的家乡变成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的样子——机场就在她家门口，原来的村庄都被填平了，成了国际化的进出之地。她感叹地对我说，过去，真的回不去了，很快机场又要建起新的跑道，她家的祖屋也快要没了，她的过去就快无影无踪了……是啊，太阳，但人不就是这样吗？每个人生活的痕迹，甚至活过的痕迹，都在迅速地消失，迅速地变得无影无踪。也许要不了多久，我活过的痕迹也会随着肉体的消失而无影无踪的。

想到这里，我很想出去看看天上的云，它们可以在瞬息间出现和聚集，也可以在瞬息间告别彼此，甚至消失在天空，美丽，诗意，却也让人感伤。可惜现在的天空是黑色的，我看不到云，只看到一些暗暗的影子，还有月亮在空中默默地看着我。

姐说，爸真的老了，散步时他无奈地说着闲在家里的日子，看起来非常落寞。姐还说，虽然身体不如过去，但爸还是维持着游泳的习惯，所以爸还是很了不起的。几十年来，他风雨无阻地坚持游泳，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如果爸没有在最好的日子里进了劳改所，坐几十年牢，他现在会怎么样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很痛。我知道爸心里是有梦想的，他不甘心平平淡淡地过完一辈子，可一辈子也就这样过去了。

曾经我希望他能早点退休，享受晚年的安乐生活，后来我才发现，其实不是这样的，对很多老人来说，没有工作就没有了寄托，没有了希望，他们每天都在害怕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却也每天都在等待着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他们可以用来对抗这种恐惧的，只有一些买菜做饭洗碗之类的家庭琐事，此外就是跟老伴吵吵架，帮着孩子带带孩子，将时间交给忙碌，才能阻止自己胡思乱想。他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内心的空虚。这种日子，何等折磨？

我没有过过这样的日子，因为我一直都是忙碌的，但本质上也差不多，我一直只是为生活奔波着，只有得了病，认识了您，有了信仰之后，我才结束了这种看似充实实际上百无聊赖的生活。所以，想起远方的爸，我很心痛。如果我可以说话，可以给他打个电话，甚至去看看他，跟他聊一聊，该多好啊？很多话，在短信上他不会跟我说，我也没法跟他说太多。但我还是在当当网上给他买了一本《野狐岭》，我在短信里告诉他那是我的老师写的书，希望他能好好地看一看，不要老是看手机，刷手机对眼睛不好，网上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信息对心也不好。我相信，如果爸能听我的话，能看一看您的书，他的心会得救的。

您知道吗，都这把年纪了，爸和妈的关系还是没有缓和，他们真的是吵了一辈子，老了也没有歇停，倒是谁也没有说过要离婚。也许对他们那个年代的客家人来说，离婚是个太遥远的词，远到生命之外了，不管一起生活对自己是多大的折磨，他们都会勉强生活在一起。但是，既然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分开，为什么就不能换一种相处方式呢？难道真要等到对方去世了才后悔吗？有时候，人真的很盲目……

太阳，怎么才能解开老人的心结，让老人的晚年生活更幸福更有意义呢？

但也许，我该放下自己控制不了的，任何眷恋，都把它留在当时的那段时光里吧。只希望我能在有限的时光里脱胎换骨，为众生贡献一个慈悲智慧的自己。

已经忘记有多久没给您写信了，虽然我一直在心里狠狠地责备自己，自己也被责备得非常愧疚，但却总能找到不写的理由：“今天太累了，头晕脑涨的不如休息吧！”“不知道说什么，与其浪费时间说些没意义的话，不如也为您省点时间。”……

您说得对，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借口。我心里相当清楚，这也是成功的人少之又少的原因，您说过，天才与平庸者的差别，仅仅是定力和专注力而已，我将这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放在手机的屏幕上。但，仍对抗不了自己的习气，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量，总把我往堕落的方向拉扯。难怪天才是那么稀罕，世界被平庸者塞满。

但请您相信我，内心里，我是多么抗拒平庸，我是多么想摆脱这股把我拉向堕落的力量！我想，连这点愿望都没有的人，是不配爱您的。仅仅想而不去做的人，也不配！所以，我依然要和自己斗争下去。

请您原谅我曾在平庸的沼泽里灰心泄气，自暴自弃吧！还请您继续给予我像过往一样的爱与力量！

不过，您如果知道日子对我来说越来越困难，而且这种困难一直紧贴着我的临界线，我几乎得动用全部的力量——心力、精力、体力——才勉强能承受住它，您也许对我就不那么失望了——当然，我仍然不能把它当成借口——这或许也是您不再向我提及信件的原因之一。

确实，每一天对我来说，几乎都是惨烈的战争。这战争首先是从内心开始的。每天清晨，天色还没开始变亮，小鸟也才刚刚醒来几只，疼痛便把我从昏沉中扯醒。用不着睁开眼睛，我就开始为醒来后吃第一次药给自己打气了。

为什么一天五次的药减到了四次？其实并不是疼痛轻了，而是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弱，所以我已分不太清有药和没药之间的区别，尤其是现在吃了止痛药后，也很少能感觉到有那么一两个小时药力是特别强的，那疼痛似乎像一条不间断的绳子一样，把分分秒秒都穿连起来了。既然如此，我索性改为一天只吃四次药，同时在每次里加量，估计效果是差不多的。另外，我把药丸的量也减到了最小，尽可能地把小丸子都塞进同一个胶囊，另一种单独装的止痛药，我只在痛得受不了时再加一颗，而布洛芬，我甚至常常不吃了，因为它总是卡在喉咙里，里面的白色小颗粒散落到整个口腔，就算我拼命喝很多水，仍然咽不了多少下去，每天四次药里，起码有两到三次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我就想，算了吧，反正药也下不去，就省得自己难受了。

我常常想象着把舌头整个割下来，看看它到底烂成什么样子了——它把喉咙堵得越来越厉害了，最明显的就是，布洛芬里面的白色小颗粒，比小米还小一倍，但我喉咙有一半以上的位置是无法让它下咽的，无论我喝多少水想冲它们下去，最终，它们隔一两天仍能被我陆陆续续，没完没了地咳出来。试想，连这么小的颗粒都通不过，在喉咙里的那一段舌头肿成了什么样子？溃烂成了什么样子？小时候，被蛀牙折磨得生气了，我就老是想象着把牙拔出来，浸泡到硫酸里，以发泄心头的恨。现在的心态也很像，但更多的是好奇，我很想知道，一个人的忍受力到底有多强，当舌头烂到什么程度了，还能保持日常的生活，还是吞咽，吃东西？不过，大概也幸好现在我看不见吧，这样我才能勇敢果断地继续忍受着剧痛往里塞东西。

疾病已经发展到让我不敢也无力奢望爱情的地步了。只要想象到镜中自己的样子，就连回忆一下过去的美好片断都不愿意了，就像对那美好的记忆是一种亵渎一样。让完美的记忆保持它的完美吧，不要用任何现实去破坏它，哪怕它仅仅存在于过去……

相比起病痛的折磨，我更害怕的是疾病对人的尊严的腐蚀。就像现在，每顿饭，我都要准备一个小塑料袋，以防随时爆发的剧烈的咳嗽。以前，出于教养，我还能忍得住在喉咙剧痒时跑到厕所里咳，但很快，疾病的发展就把教养推倒了，它根本不给我跑去厕所的时间……一顿饭下来，有时咳十多次，幸好别人也习以为常了，但我心里仍然很难受——过去追求完美的我，现在连基本的“美”都不能奢望了，您叫我如何到您身边？只要想到吃饭时的情景，我就打消了趁自己还活着，到您身边去的念头……

几年前，要知道活到这境况，我早就不愿意活下去了。

现在呢？

其实我没有愿意和不愿意了，我仅仅是为了身边的人，包括家人及所有那么尽心尽力为我付出和祈祷的爱我的人们而努力坚持着。那天，有位生病的叔叔见到我就失声痛哭，没想到我竟然是他一直以来的榜样和精神支柱，他说他早不想活了，但一想到我能坚持下来，他就觉得自己也应该坚持下去。听到他的话，我觉得我更应该表现得坚强。虽然，有时候我会觉得他们的尽心尽力与病魔的可怕力量相比，是那么渺小，但我亦觉得不能轻言放弃而辜负了那么多人的心血。

生命延续一天就多做一点事情，几乎是我唯一的想法了。只不过，能坚持多久？也许主动权越来越不在我的手里了。

但是，对命运我已经很感恩了，毕竟每个人都曾陷入黑暗，但我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却见到了阳光，有多少人能有这个幸运呢？何况，比起医生最早的预言，我的生命已经延长了太多，我做了很多过去连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也许，从我决定接受手术和化疗，决定即使身体残缺前途未卜，也要把生命延续下去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剧情就开始向某一个方向发展了。

今天继续整理日记，却看到了离婚前的那些我已经遗忘，也不愿再想起的事情……不知道您还记得我的那段往事吗？您大概已经忘记了吧？您能不能把日记中的“我”当成另一个生命，而不是我，听一听她曾经有过的痛苦和纠结呢？

我不仅仅是在回忆似水年华，我还想用忏悔洗净我心的杯子，来接受您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