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续在北京呆的这段时间,认识了不少医院的病人。有时走在路上,总有那些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冲我打招呼。
几句话之后,我就能明显感觉到我性格上的缺陷。我不太会与人交往。好像有一个无形的屏障照在我的周身,我出不去,他们也进不来。
我住在合租房,一共四户,隔壁是一对老年夫妻。那大伯是病人,除了上厕所的时候见大妈费力地掺着他,肢体僵硬,好像走路都成问题。
大妈却很善谈,见人就笑。有一次在路上遇见,她主动跟我聊天。说一些去哪做核酸,大伯的病情,或者出租房窗户通风的种种问题。我的嘴巴和脑子全都跟不上她话题的节奏。但是不回应又不礼貌,我也学习她的表情和谈话风格,讲一些同样话题的话。
我觉得自己像个菜市场大妈似的,任何对我无关急要的事都得郑重其事的八卦一遍。我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虽然我没有任何事情,除了吃饭睡觉我没有任何事可做。
在出租房呆了好几天,我很少出门。有时听见门外有响声,就更不会出去,如果与人打了照面,不仅要打招呼,还得张嘴说话。说对了或错了,给人家留下了好的或不好的印象,我觉得对我来说是一种折磨。
有天出门做核酸,我一打开门,大妈就在过道里站着。她笑着问我要出门呀。我说是。她就很热情地走过来说:“小伙子,我看你房间通风好点。但是不知道你房间如果不开空调的话热不热,你大伯不能开空调。我就想,看你什么时候你有空了,我能不能进去感受一下,看看不开空调的话,会不会很热……”
我说我空调一直开着,不知道关了空调会是什么温度。大妈站在我门口往里看,因为她要比我住的时间长,我到的第一天她就跟我说过,等我离开以后,她要考虑搬我屋里来。
我因为害怕再继续跟她搭话,什么都没说,就把门子一关,上锁,扭头走了。其实走到电梯口的时候,我就后悔了。我耳边一直回响着她的话,因为有几次她都是趁我开门的时候,看看我房间的布局,她想等我走了以后搬到这个房间。后来我好几天都关着门,好不容易这次她等到我开门,我却说了一句话就锁上了门。
换个人可能不会考虑这些,但我关注的东西太过细腻。这也导致我注定多愁善感。就因为这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我总觉得我做错了事情,或者说,我伤害到别人了。
很多的时候,我就是一个人躺在黑漆漆的屋里,看窗户,看屋顶,听外面的声音。白天躺,晚上躺,我没有出门的欲望。看手机,玩游戏,写小说,干什么都行,就是不愿意出门见人。那天实在忍不住,下楼溜达了一圈。看着街边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我的心情比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还要糟糕。
那天凌晨,我听到啪啪敲门的响声,我应了一声。隔壁大妈说让我去帮个忙,他老伴瘫在地上起不来,她馋了半个小时,实在是弄不动了。
我穿好衣服来到隔壁,眼前的一幕让我很惊讶。大伯穿着秋衣裤裤坐在房门口的地上,他抬头看着我微笑,地上却湿了一片,阿姨在旁边唠叨:“白天也不上厕所,一到晚上不是尿就是拉,他两条腿现在是一点也站不住了,我掺了半个小时,实在是不行才敲你的门了,对不起啊小伙子实在是麻烦你了。”
我架起大伯的胳膊,他的双腿好像无法弯曲,我伙同大妈一下便把大伯立了起来。大妈千恩万谢让我去睡了,她自己把他掺到了卫生间。
我想等大伯上完厕所把他掺回去,但大妈执意要我去睡觉。我就说需要帮忙的尽管叫我,我一天到晚没有事。
大妈说有一次晚上大伯上厕所,他执意要自己一个人呆在卫生间,可是坐在马桶上的时候,由于身体无法控制,摔在了马桶与垃圾篓中间,胳膊也摔伤了。那天就弄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人拉起来弄到床上。
为此,大妈又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我不知道怎么劝慰她。后来,她给在天津上班的孩子打了电话,让孩子过来了。
第二天要做核酸,我伙同大妈一起把大伯掺到楼下。大伯虽然病重,但是表情很热情,他看着我投来善意感激的笑容。不知为何,那笑容让我感到莫名的羞愧。上电梯期间要上大概十个台阶。大伯跟我身高体重差不多,但是他的双腿只有些许的力气,上台阶的时候,脚步往上抬就很费劲。每上去一个台阶,我就有一个感悟。
如果此生病到这种程度,病人心里的痛苦简直是生不如死。大伯七十岁了,上个厕所都无法端正的坐下,但依然坚持一个人上厕所。他从内心不想承认自己万事都要照顾。扶他上楼梯走路的时候,虽然腿脚不便,但依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尽快走,尽快上。我听到耳边传来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他不肯休息一秒钟,他抬起来的脚快速的晃动,刚踩到台阶就马上抬起另一只脚,连续地急促地,想要赶上正常人的速度。
他脸上依然挂着自信的笑容。
这是让我感到最不可思议的地方。
于我而言,人活到这种地步完全没有尊严了,衣食住行全靠别人来帮助。尚不谈论妻儿老小的痛苦,单单病人自己心里的创伤就已经无法抹平。
人到死时真想活。如果每个人都逃避不了这种结果,人生的意义又在哪里。
同时,我发现了自己更大的缺陷。大伯自信的笑容在我脑海挥之不去。我健康,又年轻,但跟大伯比起来,我简直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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