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人都要死光了,你跟我谈人伦?”陆磊一拳捶在长桌上,玻璃杯齐跳,“他母亲反正都必定会死,早一点取走呼吸器给别人有什么错?!”
“小陆,你这态度……”医院副院长陈雄,即移植科主任,兼急救特别小组顾问,叹了口气,“我没说你犯了大错,你要守制度。”
“制度?那院长,需要我背诵《受灾现场检伤施救法则》吗?”
“小陆……人,是有尊严的,你操作的时候,好歹避着点她的孩子……”
“见鬼的尊严!这世界最肮脏的死神就是尊严!比起其他命在顷刻的人,小孩的尊严就一定更珍贵吗?!”
“你!好了,快下班了。你身体不好,我给你批两天假,你回去写一份详细的9·27市中心恐袭救援报告,想清楚了再回来见我。”
“我身体很好!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马上就写好,您先别走,或者我送去您宅邸见您!”
副院长看着陆磊摔门离去,摇了摇头,打开文件,继续记录:001号特殊病案第105周,9月30日,患者情绪波动幅度大,频率较术前密集。短期建议邀请心理科会诊,长期继续采用物理疗法舒缓情绪。
医院住院部三号主楼,光亮如新白色大门,黑色金属门把,摸上去有细微的颤栗。她抵着脚跟,双手握着两侧门把,向两边倏然拉开。
有风,迎面而来,裹挟着微尘细馥,将她的白色外褂吹鼓起来,像一只即将振翅的鸽子。只是漏在外面的手腕脚踝,瘦骨伶仃的架子,则更像是只蝙蝠。
她不知道什么是蝙蝠,但她感觉自己要起飞了。
夕阳余晖层层铺就的光毯,一直延绵着染到她身上,刷了稠厚的一层蜜金色。
她翩然飞过大花园,碰见坐在轮椅上正闲叙的病人们,风中扬起的银白发丝向她致意。她飞过长长的林荫道,叶子的缝隙暖暖地拍在她的眼皮上、手心里、无菌鞋套的深绿上。
她飞到医院后门深黑的门禁前,停住了。
她穿上这身白褂的时候,忘了去找出工作证带上。没有工作证,没有其他任何证件,她出不去。
白大褂的胸前衣兜里,还插着一朵波斯菊,从花园里摘的。粉色的花瓣招展,像是还没发现自己的茎已经掐断了,就这样面对着后门的高大栏杆,对着外面宽敞笔直的双车道,无知无觉开着。
“你好,让一下!”
她回过神来,转身,看到一辆氢能车,车主正探出头来,挥着手,示意她往边上去。
“能带我出去吗?求你了……”她奔过来,趴在车窗上,眼泪迅速凝聚掉落下来,打在窗玻璃上,“我家里人出事了,我没带证件,我得马上出去,求求你帮帮我……”
车主衣兜上别着的铭牌显示着他是一名急诊医生,陆磊。陆磊见她脸色苍白、情绪激动的样子,开门让她上车,通过门禁。
氢能车驶出医院,沿滨江大道驶向主路。
车自动行驶着,不过现在肯定要调整目的地了。
“你要去哪?”
“心蓝岛。”
“心……哪儿?”
她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发丝在风里绷直向后。陆磊只能对着她的后脑勺说话。
“心蓝岛是南半球的海岛,我送你去机场么?”
“啊,那就去机场。”
看到她一身医生工作服,脚上踩着无菌鞋套,好像连鞋子都没穿,加上没有证件,口袋里插着一朵花……
“你不会是精神科的患者吧?”
“不是。”她摇摇头,回过身来笑着,“我没有精神疾病……也许有一点,但每个人多少都有一点不是吗?不会影响,放心。”
刚才哭得那么果断,现在笑得这么灿烂,陆磊觉得她的话一点可信度都没有。而且她没有证件,到了机场也只能对着起落的飞机挂眼泪。
脑补了她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地面上,转瞬蒸干的画面,陆磊倏然笑了:“冒昧问一下你家里出什么事了?”伸手准备设定路线绕回医院。
“我妹妹要结婚了。”她笑了笑,又趴回窗口,“她终于要嫁人了,但是我不能出席。”
陆磊即将点下“确认”键上手指悬停了。听她说话清晰,语序逻辑也没什么问题,刚才明显勉强的微笑也符合语境。真不是逃院的患者?
“你没带证件,去机场做什么?”
“就是想出门禁。去哪儿都行……就前面把我放下吧,江景挺好的,我走走就回去。”
陆磊将车停在了江边辅道,但并没有解锁车门。他刚又问了几个医生工作上的问题,她基本没作回答。光脚穿着鞋套好不好去江边散步另说;她即便不是精神科的,也一定是其他科的患者。
陆磊看了看时间,表示自己还有其他事情要去处理,给她十分钟欣赏江景,然后就返回医院。
她趴在车窗上,探出头。陆磊想着她要是企图从窗口爬出去,他就拽住她的大褂。
但她并没爬出去,只是趴着,向他道谢,声音是朝外,似是不关心他是否听得清。
“我妹妹很好。她每周日下午都来医院看我。”
陆磊打开终端里的计时功能,开始处理文件。“9·27市中心恐袭救援报告”被调出来,置于最底下。
“不过以后不会来了。她说,治疗费会定期存到医院的账户里,但是不会再来了。也不希望我们通讯联系。”
“她终于不来了。我再也不用见到她了。”
“我的祈祷迟到那么久,终于传入了上帝的耳朵里。”
“……”陆磊瞥了一眼她的后脑勺。可惜没有透视眼,看不到脑壳里面。
“我喜欢她。特别特别喜欢她。”
“我们是双生子。看着她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
“看到她能跳舞,能旅游,能结婚,就像看到我自己一样。”
“可是那明明不是我。”
“从小到大,都是我更优秀,更懂事。现在都不是我的了!”
“你看我,你看我的样子……”
见她转回身来开始解衣扣,陆磊皱起了眉:“你干嘛?暴露癖?”这算是严重精神疾病的范畴了。
然后,陆磊看见了两块纳米树脂囊,附着在原本应该是胸部的位置,微微起伏。那是目前最先进的肺替代体。只是……
陆磊马上调转车头,开往急诊大楼。
“十岁那年,护幼保姆舱着火,我和她被困在里面,吸入了大量高温烟火,肺叶大面积灼伤。”
“即便送去医院,也根本无法呼吸。”
“我们各有一整副克隆器官。可以马上安排移植手术。但是,我的病情在回家休养期间开始恶化,新的肺窝藏了一个坏疽,差点要了我的命。菌孢在胸腔浸润,若再进行体内移植可能会复发。”
“要把肺放在外面,浸泡在等渗无菌隔离液里,住在无菌室。”
“已经第十年了。”
氢能车猛地停下,占了一个救护车位,两侧车门同时开启:“还说自己脑子没病!你想找死不如直接破坏替代体肺叶,窒息到脑死亡!”奔到另一边,将她从车里拉出来,放在旁边备用的平车上,平车自动往大厅驶去。
“没有想死啊……”她笑了笑,“我只是想看看自己结婚时的样子。”
“这样耍别人很好玩吗?”陆磊扶着平车吼她,“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医疗物资浪费在像你这种无谓的情绪上?!”
“我想这样吗?!我想这样吗?!”她忽然揪住他的衣服,医生铭牌扎进手心里,“活在鱼缸里做怪物,跟死有什么区别?!”
将滤菌呼吸器扣在她的脸上,陆磊目送值班的同事将她送进隔离室,跑动的脚步慢慢停了下来。
“天底下有那么多人都在垂死挣扎呢。没死过的人,不要轻易这么说啊。”
陆磊挠了挠头,浓密的头发底下,从额际到枕后有细细的一圈,已经褪去了粉嫩的肉芽颜色,弥合成头皮,只是再也长不出头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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