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文殊 图 | 摄图网
01
大唐广德元年的一天夜里,王公公一行人急匆匆地走在长安城的御街上,他搞不懂这个裴将军是怎么想的,话说这个裴青栩在朝廷八年平叛的过程中立下了赫赫战功,如今战乱结束,他却不要任何封赏,反而出家清修作了道士。
这让皇上觉得过意不去,他命令王公公今天就是塞也要把赏赐塞到裴将军的道观里。
坐落在长安城郊外的金仙观很是清静,王公公被一名年轻的道士带至一间偏房,昏暗的灯光微微摇曳,淡淡的檀香环绕着整间屋子,一名身着道士服的男子正在墙上的一幅画前驻足凝视。
“将军?”王公公小声而尊敬的喊道。
王公公本以为威震天下的裴将军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粗汉子,可转过身的男子却甚是眉清目秀、挺身玉立,一身儒雅的气质让人觉得非常舒适。
“小的见过将军。”王公公作揖道。
“公公多礼了,我现在已是出家人,你还是叫我裴居士吧。”裴青栩还礼道。
“这小的怎么敢呢!您平叛有功,陛下让小的给您送来赏赐,您还是收下吧,不然小的没发交差啊。”王公公有些为难的指着身后的数箱金玉珠宝。
裴青栩看向珠宝,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继续看向那副画,王公公顺着他的方向看去,发现画上是一位豆蔻年华的美貌女子,女子站在一座道观前,梳着开元朝时流行的飞仙髻,鹅黄的锦织衫下是榴红色的罗裙。
王公公还以为这是裴将军中意哪家的少女,却不好意思开口,他便讨好道:“不知这画上女子是谁家的千金,小的可以去陛下面前替您请旨。”
“……不可能了。”裴青栩的语气有些哀伤。
“诶,裴将军过谦了,八年战乱,山河垂危,将军可是在平叛中立了大功的人,加之将军一表人才,谁家女儿不仰慕将军,将军就是娶当朝公主也不是不可能啊。”王公公拍马屁很有一套。
“那时的她就是公主……”裴青栩的思绪回到了十八年前。
02
从益州到长安的路上,年少的裴青栩一遍又一遍地想象着长安城的模样,叔父说那里车如流水马如龙,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阙外尽是金珠宝玉的富贵。
志学之年的他跃跃欲试地握着手中的画笔,一时却不知该如何勾勒心中的盛世长安。
约莫还有半天的路就到长安了,可马儿的哒哒声却停了下来,车夫掀开帘子道:“老爷,前面好像有官兵阻拦。”
“哦?这是何故啊?”一位二十多岁的男子道,“栩儿,且随叔父下车看看。”
“是。”裴青栩放下手里的画笔和染料。
男子名为裴田,是裴青栩的叔父,裴青栩自小父母早逝,一直是叔父将他带在身边。
裴家是益州有名的丹青世家,无论山水人物,还是草木楼阁,裴家的画技皆是了得。
裴田对长安的繁盛神往已久,三年守孝之期一到,他便带着侄儿举家前往长安。
马车之外,行人皆被羽林军驱至道路两侧,道路的中间是一顶鎏金裹铜的华丽轿辇,一看便不是寻常样式,就连轿旁的侍女也衣着不俗,各个精妆浓抹。
只见侍女缓缓地拉开轿帘,扶出一个美丽清秀的女子,那女子约莫及笄之年,明丽的飞仙髻上错落着精致的金玉朱钗,温润的鹅黄抹胸锦衫下是一尾明艳的榴红色罗裙。
道路的旁边是一座道观,镶金黑底的匾额上赫然写着“金仙观”三字。鹤发童颜的道长和众道尼早已等候在观门石阶前,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上石阶。
道长将拂尘轻扬身后,认真地行了道家之礼,女子亦小心翼翼地还了礼。临进观前,女子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众人。
裴青栩这才发现,女子的两颊却挂着两道浅浅的泪痕。
“敢问老伯,这皇家轿辇为何停于道观之前,这年轻姑娘又是何人啊?”裴田不解的问道一位年长的路人。
“一看你就是外地来的,这可不是寻常姑娘,他可是当朝的公主,太上皇刚刚驾崩,为了替太上皇追福,皇帝命她出家作了女道士。”老汉的语气有些惋惜,“只可惜虽贵为公主,却从此与红尘无缘了。”
“哦~”裴田若有所思道。
公主入观后,羽林军便依次散去,空空的轿辇在侍女的簇拥下缓缓离去,道路也重新恢复畅通。裴田拍了拍一旁有些失神的裴青栩:“走了,栩儿。”
马车上的裴青栩掀开了布帘,看着身后逐渐远去的金仙观,他的脑海里一遍遍的掠过刚刚那位公主的模样,同样是花儿一般的年纪,自己可以笔绘盛世,而她的余生却只有青灯古卷。这一年是大唐天宝四年。
03
“看!那个朱红色的高楼!看到没,那就是承天门,里面住的可是当今圣上啊!”裴田兴奋地指着远处如飞鸟展翼般高耸入云的宫阙,开心的像个孩子,“我想好了,咱们的画坊就开在东市,那是整个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
“叔父,你之前来过长安吗?”裴青栩似乎对这些景致没了兴趣。
“我在益州看过一些介绍长安城的书籍。”裴田有些得意。
“那它为什么叫长安呢?”
“因为……它可以保佑大唐和它的子民一世长安。”裴田的眼里满是憧憬与向往。
“一世长安。”裴青栩在心里默默地念了一遍。
长安城远比书上写的要繁华,鳞次栉比的楼阁和笔直宽广的御街炫耀着唐王朝的富庶和强大,红绸披挂的马车和异域风情的胡旋舞诠释着长安城的自信与包容。
入夜后,璀璨的烟火绚烂了整个长安城,裴青栩从行李中找出了宣纸和画笔,自三岁开始握笔起,至今已染指丹青十二年,这些年他画过很多山川阁楼,飞鸟鱼虫。传神之处连他的叔父都自愧不如。
可他却没有尝试过人物肖像,裴青栩知道,丹青之法尤重神韵,他从来都把握不好人物的神韵,可今日在金仙观前,只一眼,他便永远的记住了公主的样子,他甚至可以透过那道泪痕看出公主内心的苦楚。
他承认自己喜欢上了公主,但他也知道他们两个是不可能有交集的,皇亲贵胄不是寻常布衣该惦记的。
若是此生无缘,那便留住这瞬间的美好吧,裴青栩提起了手中的画笔。
对于长安的百姓来说,笔墨丹青早已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很快,裴家画坊的名气便在长安传开了,商贾仕人,世家权贵纷纷登门求画。
终于有一天,裴家叔侄受召进宫面圣,画技高超的他们当即被皇上封为宫廷画师。和裴田不同,裴青栩每每忙完了一天的画作之后,仍会在自己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勾画着那副画。画上的女子很美,灯下的少年很痴。
04
一日,叔侄二人奉命前往皇家道观绘制壁画,当听到“金仙观”的名字时,裴青栩愣住了,到长安的第二日他便去了金仙观,可却被人以“皇家道观,不得擅入”为由挡在了外面。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还可以踏足那里。
与寺庙相比,道观里的檀香要淡上许多。裴田低着头规规矩矩的跟在一位年轻道士的身后,生怕自己的行为有所逾矩,而年少的裴青栩则不住地左顾右盼,他很想见上公主一面,如果可能哪怕一眼也愿意。
“就是这里了,两位画师请。”年轻的道士将他们带至一面刚粉刷完的墙壁前。
“有劳知客。”裴田和裴青栩作揖道。
道士还完礼便走开了,二人掏出画具,按照之前已经画好的图纸开始绘制壁画。在墙壁上作画不比纸上轻松,对腕力和笔法要求都极为苛刻,好在之前在宫里作壁画时裴青栩的表现都没有让裴田失望,可今日,裴田分明看得出来侄儿的笔法有些迟钝,神情也有些不专注。
“栩儿,你今日是有些不舒服吗?”裴田问道。
“没……没有。”裴青栩回过神道。
“嗯,栩儿可要专心啊,道教乃是本朝第一大教,这皇家道观的重要性就不用叔父再多说了吧。”裴田叮嘱道。
“是,栩儿知道了。”裴青栩集中了注意力。
到底是皇上赏识的画师,叔侄二人在墙壁前一呆便是大半天,连道士送来的斋饭也顾不上吃。
落日的余辉拉在了墙壁上,看着快要完工的壁画,裴青栩拭了拭额角的汗水。
“真好看……画的像真的一样。”温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叔侄二人转过身,发现此人正是那日入观的公主,一袭素衣白裙甚有几分仙气。
“小人裴田见过公主殿下。”裴田拉着微怔的裴青栩跪下道。
“快起来吧。”公主微笑道,“你们是宫里来的画师?”
“是。”
“父皇他可还安好?”
“公主放心,陛下他龙体万康。”裴田答道。
“你叫什么名字?”公主转过身看着一旁与自己年龄相仿却默不作声的裴青栩。
“哦,他是小人的……”裴田急道。
“我没问你。”公主轻声打断了裴田。
“小生名为裴青栩,随叔父入京作画。”裴青栩不自然地揉着自己的衣角。
“丹青之妙……栩栩如生,好名字。”公主端详着墙上的壁画,“青栩,你能为我画一幅画像吗?”
“栩儿虽说画技了得,可这人物神韵目前应该是有所欠缺,恐怕……”裴田解释道。
“好。”裴青栩冷不丁的一句话让裴田愣住了。
“太好了,这样父皇就可以每天都见到我了。”公主看起来很开心。
回画坊的路上,叔父一直在数落裴青栩,说他尚且年幼,不该如此轻允公主,若是有了差池,惹怒皇家,那可如何是好,裴青栩没有作过多的解释。
余辉满城,雁阵长鸣,他觉得今日的长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05
自那日起,裴青栩一有空便去金仙观。
公主好像每次都提前知道了一样,一直那面壁画前等他。初秋的道观里,檀香味的清风缓缓扬起公主的发丝,裴青栩手中的狼毫在宣纸上飞鸿戏海。
可十四五岁的年纪哪懂得什么配合,怕只有互相喜欢才是最好的默契吧。很快,本就出水芙蓉般的公主在裴青栩的笔下美的不可方物。
“裴郎,上次你给我画的那幅画,父皇可有说什么吗?”公主问道。
“陛下很想念公主,陛下希望公主能一直开心快乐。”裴青栩撒谎道。
“父皇……”公主的眼睛有些湿润。她看了一眼腕上的玉镯,那是父皇在她八岁生辰那天送她的。
其实她在宫里的生活并不快乐,皇上的皇子公主统共有五六十之众,自小母妃早逝的她在宫中经常被其他皇子公主欺负,皇上忙于政务根本无暇顾她。
大明宫的夜里,她只能躺在嬷嬷的怀里哭泣。两年前,素未谋面的太上皇驾崩了,为了给太上皇追福,她被皇上一纸诏令送到金仙观出家。
她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她,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公主切莫伤情,只要公主愿意,青栩愿一直在公主身边。”裴青栩读懂了公主眼中的酸楚。
“可我已经出家了,今生……”公主的哭腔让人心疼。
“公主若今生孑然,青栩便终身不娶。”秋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少年的眼神远比这盛世来的要真诚。
时间一晃过了十年,裴田对长安城的纸醉金迷早已厌倦。
这些年他的画技没长几分,倒是阿谀奉承的功力长进不少,如今皇上的眼里只有贵妃娘娘,他引以为傲的丹青之法已沦为皇上和贵妃眼中取乐的工具。
前些日子,益州来信,说自从他走后,姑娘一直在等他,裴田的鼻尖不禁一酸。
次日,裴田离开了长安,他知道栩儿已经成年了,既然愿意留下就留下吧,哪怕他一直守着公主,也好过自己曾经白白辜负了别人最好的年华。
06
裴青栩说过的话是算数的,虽然长安城玉树临风的天才画师是众多世家小姐的梦中萧郎。
可面对上门提亲者,他从来都是一笑婉拒。十年来,去金仙观作画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无论是花鸟虫鱼,还是山川大河,只要公主喜欢,他便信手拈来。
“裴郎,其实……外面的世界比道观要大多了,属于你的世界应该是锦绣江南,万里河山。”公主拿着裴青栩刚画好的山川图,神情有些恍惚。
“山川纵大,可草木无情……终究是不能替代心爱之人啊。”裴青栩放下手里的画笔。
“裴郎,我……虽是当朝公主,可却不如寻常人家的女子自由无束,我不想你为了我而误了终生,你以后……还是不要再来了。”
“……如若不能和心爱之人厮守终生,那青栩要这终生还有何用。”裴青栩死死地抱住公主,心里像刀割一般痛。
公主看着裴青栩,酒窝里满是泪水。
“不过……我可能要离开一些日子。”裴青栩的语气有些失落, “贵妃娘娘在宫里呆久了,想看家乡嘉陵江的景色,陛下命我去嘉陵江采风写生。”
“父皇他……对娘娘真好。”公主的神情有些失落,她清楚地记得,母妃临走之前想见父皇一面,可一直到最后一刻,她的父皇终究没来。
“公主,等我回来应该刚好赶得上你二十四岁的生辰,你想要什么礼物?”裴青栩话锋一转,想让公主开心。
“我……我只想让你早日平安回来。”公主握紧了裴青栩的双手,眼神里满是祈求。
“我会回来的……”裴青栩的手轻揉着公主的头顶,“等我回来,我们就一起离开这个地方,我带你去江南,去鄱阳湖垂钓,去崖州听海,找一个不属于大唐的地方生活,好不好?”
“好。”公主点了点头,熟悉的道家吟唱又响了起了起来,她知道,有多少次是这个少年给了她活下去的理由。
裴青栩已经想到了最合适的礼物,他想让公主看到她十年前刚来道观时的模样,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虽然他已经记不得那副画他画了多少个日夜,可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了公主看到那副画时开心的样子。
07
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没有人会料到大唐的盛世会在突如其来的战争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很快,安禄山的叛军已经攻破潼关,长安危在旦夕。
得知消息的皇上大惊失色,贪生怕死的他只带了自己的贵妃和亲军仪仗便匆匆逃出了长安。
手中的笔跌落在地,溅了一地的墨迹,尚在嘉陵江的裴青栩听到了长安沦陷的消息。他没有丝毫的犹豫,骑上一匹快马昼夜不停地赶往长安。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出事。
昔日拥有三千繁华的长安此时已沦为人间地狱,高耸入云的亭台楼阁化作炭黑色的框架吱吱作响,朱红典雅的宫墙之上满是血迹残缺。
长安城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叛军抢空了,空旷的御街上只有行色匆匆的寥寥数人和偶尔经过的叛军士兵。裴青栩来不及感伤,他只想知道公主是否安好。
急促的马蹄声停在了观前,金仙观的镶金匾额已经不知去向,道观里四下无人,一片狼藉。
终于,他在正殿的角落里发现了一个正在打坐小道士,稚嫩脸上透漏着了水米未进的虚弱。
“公主呢?公主去哪了?”裴青栩晃着他的肩膀急切地问道。
“公主……公主已经不在了。”小道士黯然道。
“不在了?是不是皇上临走前把她接走了。”裴青栩希望得到肯定的回答。
“公主死了!她被叛军杀死了!”小道士喊了出来,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沉默之后又低声失神道,“叛军看上了你送给公主的那些画,公主拼死不给……带队的人拔了刀。”
那一刻,裴青栩瘫倒在了地上,透骨的绝望和冲天的怒气充斥着他的身体。他的公主死了,他喜欢的姑娘再也回不来了。
“公主倒下后,观里的人和叛军拼了命……所有人都死了,叛军只留了我收尸。”小道士闭上了眼睛,脸上是受饥而死的菜色。
裴青栩在道观的后院找到了公主的矮坟。他的双手无力的抓着地上的黄土,悲凉而凄惨的哭喊响彻天地……。
埋了小道士后,他回到了曾经的画坊,在一片破败中找出一个木匣子,那副画仍在。
他背上木匣,骑着马儿朝着西边一路狂奔。听说太子正在灵武募兵反击叛军,丹青世家的男儿投笔从戎未尝不可。
那日,长安的风很大,直吹得他两行清泪。长安长安,为什么你不能佑我的公主一世长安。
那日之后,没有人知道长安城的天才画师去了哪里,只是这乱世中倒是多了一个让叛军闻风丧胆的裴将军。
08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世间没有比亲人离世更让人悲痛的事情了。王公公代我把这些赏赐分发给那些阵亡将士的家属吧。”裴青栩的眼中满是伤怀。
“小的……遵命,将军还会有出山的那一天吗?陛下可是一直念叨着您呐。”王公公哀求道。
“天下已定,大唐已经不再需要我了,我说过……公主若此生孑然,青栩便终生不娶。我会一直在这守着她。”裴青栩转过身做了一个送客的手势。
临走前,王公公又看了一眼金仙观的匾额,伴随着一声哀叹消失在漆黑的夜幕中,逝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就连这长安城的夜也少了开元年间的喧闹。
格格说
不能相爱,那就相守;不能相守,唯有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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