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之内,我一定会找到一个瘦高男子陪我走纽约巴比伦。他要像白龙一样一直握着我的手,眼神坚定,呼吸从容。”杜筱筱走在纵贯曼哈顿西侧老城区的高空花园里,想起她2012年春天的豪言壮语,顿时感到脸颊被猎猎海风吹得有点痛。
“纽约巴比伦”这个名字是轻度浪漫症患者杜筱筱的杰作:眼下这个公园其实只是个由废弃铁轨改造而成的空中走廊,平均宽度五米、纵长两公里有余,从纽约下城区延伸到中城区的南端。其上略植草木,设些台阶、长凳供游客休憩——实在谈不上是什么“花园”,更无法和奇花异卉、飞瀑流泉的巴比伦空中花园相提并论。事实上,这个“公园”的英文名字叫做The High Line,似可译为“高廊”。由此可见,即使是起名字一贯好大喜功的美国人民(他们将各种三岔路口都堂皇地称为某某广场,欺骗了许多中国游客的感情),也没好意思将其定位在“花园”上。然而,在浪漫症患者杜筱筱眼里,这个空中走廊就是她的生命线:踱步其上,她幻想出许多宫崎骏式的相遇、结缘与白日飞升。
事实上,每当她坐在十七街附近的长凳上,只要眯起眼睛,就能看到这一片细弱的绿草在想象中疯狂地抽长、拔高,从草本植物跃进为木本植物,伸出气根,长出枫叶,开出一朵一朵深紫色的木兰花。草坪旁边快步游走的纽约客也都忽然被魔法定在原地,他们肩头手上那些各种质地、各种价格的公文包和手提袋全都突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各色羊皮卷、羽毛笔、礼帽和鹦鹉头雨伞。
“恕我冒昧。这位小姐,您是不是中国人?”这可是意外的画外音。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口齿清晰,带着非常轻微的法国口音——虽然她几乎天天出现在这里,这样好听的声音还是第一次听到。就算是极度讨厌搭讪的杜筱筱也忍不住嘴角上翘。她点点头,不慌不忙地转过脸来。
眼前是一个平头正脸的年轻男子,格外挺直的希腊雕塑式鼻子和棱角分明的下巴让人印象深刻,黑色眼睛诚恳无比。“太好了!请来参加我们的团契活动吧。我们的教堂在唐人街附近,有很多亚洲人,特别是中国人。您一定能交到朋友的……”
杜筱筱嫣然一笑,把掉进衬衫领口里的长发末端狠狠地抓了出来,站起身礼貌告别。她走得快,肩膀晃来晃去,直顺的长发在风里飘成一团乱麻。
离那个春天转眼已是三年,不要说瘦高男子,她连女性朋友也没交到一个。也许是她耽于幻想的体质和硕士班上的同学不合,他们和她的关系永远微妙地保持在微信上的礼貌交谊、课前课后的友好对话——虽然中英文的笑话她都会讲,虽然初相遇时他们也表示过对她的好奇,可是谁也没踏出深度了解的那一步。
仿佛谁先着意去接近别人,就输掉了这场现代都市青年之间的沉默角力。2013年夏天,也许是因为和曼哈顿的冷漠环境赌气,杜筱筱干脆把诸多幻想之一付诸实施,真的开了一个婚庆事务所。说是事务所,其实长期雇员只有她一个人。签一年制合同的临时雇员现在倒是有三个——都是在纽约读艺术专业的女生。虽然事务所瞄准的客户群体绝对小众,但因为有诸多传说在华人社区内口口相传,竟然能在曼哈顿屹立不倒。这不仅让从无理财天赋的杜筱筱在合伙人尤加利面前十分得意,也让事务所唯一的注资人兼法人代表安洁小姐喜出望外。多亏了这个事务所的进项,杜筱筱不仅有钱读硕士,而且终于过上了没有室友的幸福生活——她在联合广场区租下了一间二战前的老房子,既是事务所又是住家,前店后厂,独门独户。城区的老房子并无花园,满脑袋幻想无处安放的杜筱筱就成了“纽约巴比伦”的常客。
天气晴好的日子,她喜欢把客户约到这里会面。一般而言,女性客户更喜欢这里,她们总是容易被钢铁骨架中那些娇柔孱弱的轻黄浅绿所打动,在聆听占卜结果时格外认真,交尾款时也更爽利欢喜。若是再养一只猫,也许能加强这个效果……而且女巫和猫会很搭调!杜筱筱眼睛一亮,可很快又暗了下去:养猫千般好,回国一时难。每年注定要要去山区疯一个多月,没室友的话就没人替她看猫了。
说到室友,这次的委托人倒是有个室友。杜筱筱从提袋里抓出一摞文件,再次确认有没有打印错误。文件的第一页上,在“姓名:洛梨·拉辛”一行字旁边用黑笔大字注明:晚上11点之后只能电子邮件联系她,不能打电话——“我室友怕吵”,她当时是这么解释的。新婚在即,却仍然和室友同住……放在旁人身上可能没有什么,但恰恰成为她这个占卜结果的关键一环……唉,杜筱筱摇了摇头。
“皎皎!你看起来不太开心,是不是我的占卜结果不好?”
来美国这么多年,杜筱筱已经逐渐习惯了自己的名字被叫成各种千奇百怪的样子。因为读不出x这个声母,美国人民总是尽情发挥想象力:“皎皎”、“考考”、“遥遥”都有过。筱筱不愿意起英文名,这么多年也就勉强地混了下来。除了名字很难被老师记住之外,倒也没有什么不方便。此时听到“皎皎”,自然知道是来找她的。
“拉辛小姐,您吓了我一跳。您是不是早就知道,这次占卜的结果,本来就不会好?”
“你这是在诱导询问吗?”委托人的脸色露出了些微不悦,“我以为,你们的占卜会很准,不是那种街头骗术……”
“拉辛小姐您理智点,我所有的调查结果早就已经写在这份报告里。不管我现在是否在套您的话,套出来的信息都不能成为占卜结果的一部分了,我有必要那么做吗?其实,我也想过直接把占卜报告寄给您。但我还是更想亲自见您,问您一句……”杜筱筱双手抱胸,仰头直视着比她高十五公分的委托人:“用形婚来做绿卡交易,有意思吗?”
委托人猛地往后退了一步,红潮由鼻翼两侧蔓延开来。她抓起肩上的挎包挡在胸前,手指甲在皮包哑光表面上留下了深深的印痕。杜筱筱笑了。眼看着仙鹤变了袋鼠,谁又能不笑呢?
既然委托人忽然吞了哑药,杜筱筱也不想强逼她开口。找了个长凳坐下,她把打印出来的占卜结论递给了委托人。“拉辛小姐,你抽取的法兰绒灰色,日文的判词是石舞台古坟之长眠。我的占卜,就基于这个判词。因为你测的是新婚而不是健康,所以‘古坟’和‘长眠’在这里指的不是死亡,而应该和‘舞台’联系起来,指向一本著名的莎士比亚戏剧。拉辛小姐,聪明的你应该知道,试图用诡计欺骗死亡却最终失败的新婚夫妻,是谁呢?”
“……你……你是说……罗……罗密欧与朱丽叶?”
“太聪明啦!当然这个苦命鸳鸯的故事结构并不是莎士比亚原创,情人、欺骗和死亡这三大主题的交错从希腊罗马时期开始就活跃在戏剧舞台上。我个人更喜欢奥维德的版本,‘哎呀我的恋人一定是被狮子吃掉啦’这样的设定实在太黑色幽默,妙绝妙绝。但还是罗密欧和朱丽叶比较有名一些,您这样的芭蕾舞演员,说不定还出演过朱丽叶这个薄命美人呢。而皮拉穆斯和提丝贝都没什么人听说过,真可惜。”杜筱筱兴致勃勃地掉完书袋,才猛地看到委托人脸上的不快,只好悻悻地刹了车。“拉辛小姐,你这次结婚,也有欺骗的成分吧?大概和朱丽叶小姐一样,被想法过于传统的家族长期逼迫,而出的下策,对不对?”
看到委托人艰难地点了一下头,修长的脖颈慢慢泛起红色,杜筱筱眼睛一亮,缓缓说了下去:“在我的祖国,观念传统的家长一般会逼迫年轻女性在三十岁之前结婚,不过这个国家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群中一般没有这样的习俗。也就是说,你的压力来自另外一个方面。我斗胆猜测你的性取向和常人不同,要么是同性恋,要么是无性恋或者其他更复杂的情况。根据你特别维护室友的睡眠这一点来看,我猜测你是同性恋。而你的室友,应该就是你的情人。你们的关系已经让你家生疑,而你如今的生活还在依赖家里的经济供给。所以为了能够继续得到家里的经济支持,让他们消除怀疑,你就只好找个男人结婚。是不是?”
拉辛小姐的手提袋跌到了地上,她双手掩面,发出一声叹息。
“朱丽叶的情况大概是这样,那她要找的罗密欧,又是什么人呢?形式婚姻在这个国家是受到同性恋社群谴责的,而你又并不富有,所以你很难找到合适的形婚对象吧?就算找到了,婚后你们的关系也不会平等——因为你有家族这个软肋,你会受到他的威胁,说不定还会遭到性侵害。你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找那些同样有软肋的人——比如,一个外国人。也许你通过网络,找到了一个愿意和你合作的中国男人:他通过和你结婚而欺骗移民局获得绿卡,而你,则欺骗你的家族继续资助你。联想到你上次来占卜,并没有带着你的未婚夫,我就猜测,也许他并不是不想来,而是不能来。大概,他还在等待那张允许他入境结婚的签证吧?”
虽然看不到她的表情,不过从委托人抖动的双肩来看,占卜的结果应该是全中。杜筱筱松了一口气:当时给大尤打电话,自己无意中想到“说不定这个女人跟移民局有关系”,竟然误打误撞触碰到了部分真相,这也算是人算不如天算。
虽然很不忍心看到美女失望的表情,不过杜筱筱还有一段话必须说完。“拉辛小姐,很抱歉。根据占卜的结果,敝事务所不能为您提供婚礼策划。在纽约州,同性恋结婚是合法的,因此我们不想参与一场形婚的筹备,特别是当我们有理由怀疑这可能是绿卡诈欺的情况下。”她顿了一顿,艰难地说,“所以我方申请中止合同。如果您想退定金,我们可以全额退款。毕竟,合同上写明,占卜是免费提供的服务。”这两句话说完,她感到自己的胃部神经都扭曲了。
委托人抬起头,茫然的大眼睛中噙着泪水。“你说可以退、退款?”
“……是的。不过,拉辛小姐,如果我没有想错,就算我们不中止合作,您也会提出中止的。您既然另有所爱,也许不想公开举办婚礼,而是选择在市政厅登记了事,以免更加伤害您的恋人。而且再退一步讲,您的新郎既然人在中国,想必从中国购买礼服和婚庆用品再运过来都是非常方便的,并不需要经过我们特别为您设计。所以,”杜筱筱顿了顿,慢悠悠地扔出一颗重磅炸弹,“您当初来我们事务所,本来就是因为心里不踏实,而要免费占卜一下这个双重骗局的前程。对吗?”
“这……你们不可能知道!”委托人抓了抓短短的头发,眉毛高高翘起。“你们怎么可能知道我不是认真要结婚?”
“……姑娘,您选的颜色是深灰,说明您在道德的黑与白之间游移不定,想要两者兼得。而且从实用角度来想,各民族各宗教里面,哪一个会用灰色作为喜服用色?这就说明,您选礼服颜色的时候,心里只有占卜这件事,并没有订做新衣呀。”杜筱筱说得无比诚恳。
“……等,等一下!你们怎么知道我依靠家里的资助而生活,卦辞里没有提到呀……”
“不是知道,只是推测。拉辛小姐,您来我们事务所的时候脱过鞋子,我看见了……您脚趾的形状,就知道您应该是个专业芭蕾舞演员,对不对?我也偶尔会去看纽约的芭蕾舞表演,可是我之前并没有听说过您的名字……”
血色已经完全从她的脸上褪去,她眉间眼角的怒色和羞惭也已经消散。仙鹤又恢复了仙鹤的惆怅和优雅。婚庆事务所历史上第一个被拒绝服务的委托人,就这么静静地坐在杜筱筱身旁,久久无言。
“大尤,我不舒服,好像做错了什么事。我琢磨着,这第一次拒绝委托人,就像新兵第一次杀人一样难受啊!”
“杜筱筱同志,凡事要往好处想。你这是为了正义,为了真理,为了事务所的长治久安。”
“尤政委所言甚是,的确要往好处想。我只要想到她没找我退定金,整个人就无忧无虑、笑逐颜开了。事实上,我在送她走之后,已经吃了两盒哈根达斯冰淇淋庆祝!那什么,你在延安窑子——哦不是,是窑洞——过得开心吗?”
这次想尖叫的人换成了尤加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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