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Teetee
现在插播一条新闻:
今天下午两点钟,警方接到报警,位于长江路馨家园小区二楼住户的李先生发现楼上有渗水情况,且水中夹杂着血腥味。警方到达现场后,在其楼上302房间发现女尸一具,身上有刀伤,且房间内有用水冲刷的痕迹。经警方初步判断,这很有可能是一宗谋杀案,本台记者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有相关知情者请拨打110。
另据记者了解,该室所居住的是一名名叫桃子的单身女性,年龄30岁,正是死者。
《一》
爸爸和妈妈各自吃着饭,一言不发,屋子里只有晚间新闻里记者的声音。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交流,妈妈一下班就冲进厨房,在厨房和放着冰箱的餐厅来来回回。爸爸一回来就进了书房,直到晚饭做好妈妈喊他吃饭,他才出来。我想他们已经把一辈子想说的话都说完了,我常想当我到了他们的年龄,是不是也是这样。这种想法一涌上来,我就会觉得悲伤起来。我一边吃饭一边刷着手机,过几天就是情人节,从一个月前我就在想要送彭帅什么礼物,购物车里已经塞满了东西,我不断地把购物车里看中的东西迁移到收藏夹里。
“这种凶杀案不用查都知道,一定是因为感情纠葛。”爸爸挑走一块很瘦的五花肉睥了一眼电视。
“那也说不定,也许是入室抢劫也说不准,一个单身女人,歹徒见色杀人也有可能。阿琪,学校晚上没课的话你就早点回。最近这世道乱的很,前段时间还看新闻说有好几起夜跑的姑娘被人杀了的,年纪轻轻的,多可惜。”妈妈认真地盯着电视,手里端着的粥撒出来了都不知。
“哦,知道了。”我有咬筷子的习惯,她不叫我,我都要把筷子咬断了。眨眼功夫爸爸已经把瘦一些的五花肉挑完了,我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显然对妈妈的想法不认同,脸上一副不愿意与她交流的嫌弃表情。我挑了一块五花肉把肥肉咬掉吐在旁边的碟子上,嘴巴里咬筷子的木头味瞬间就没了。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电视,看到摄像头拍着小区的名字和房间门的特写,302!我倒吸一口凉气,把自动播放到下一条的新闻重新调回来,确认无疑,五花肉还没完全咽下去,卡在嗓子眼,噎得我只打嗝。
我放下碗筷匆匆忙忙往房间走,打开房门的时候还听到筷子掉在地板上的声音。
“阿琪不吃了吗?”妈妈在身后喊我。
我脑子里想的回答是“我想起老师留的作业还没做,明早要交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应付地回了句:“不吃了”。
我打了电话给彭帅,把刚才看到的新闻跟他讲了,他问我要怎么办?我想都没想就跟他说当然要去报警,要匿名提供信息给警方,电话那头他沉默了片刻,说20分钟后他来接我。
在等他的时候我回忆着8月5号,也就是新闻里凶杀案发生那天看到的事情,脑海里构思着该怎么样跟警方准确描述:
那天是周五,我下午只有一节公共关系的选修课,从上大学时候起我就没怎么上过选修课,只有第一节老师点名和最后考试前的几节课我会去,即便这样我也没有挂科的不良记录。其他同学逃课会回宿舍补觉或者抱一堆零食窝在宿舍看电影追剧,我没有住校,但也不想回家。妈妈坚持我大学在家附近的理工大学读,我挺想去北方看看的,但又觉得去哪里都无所谓,所以就任凭他们在我的报考志愿上随便写了。我之所以觉得这个城市没有让我厌倦,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彭帅。
彭帅跟我一样,从小到大都在这座城市,从幼儿园到大学。但我们从来没在同一所学校读过书,唯一的交集就是我们两家离得不算远,从家里出来都会经过同一条马路,所以常常见到背着包往学校走的彼此。读大学之前我们甚至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第一次跟他说话是大一那年的寒假,爸妈去上班,我睡到快中午,肚子饿的难受,又不想做饭,就晃悠着往街上找吃的,等我狼吞虎咽吃完一盘炒粉的时候,才发现带的钱包里没有钱,正在我很尴尬地跟老板商量我回去拿钱的时候,看到彭帅从门口经过。从那时候起,毫无波澜地我们在一起了。
他有两个癖好,一个是热衷于炒股,另一个是痴迷于观察星星。所以,他既没有住校,也没有住在家里,而是在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租了一套很便宜的一室一厅。之所以很便宜,是因为那个小区很破旧。
这两个癖好让他昼夜颠倒,我每次去找他都会赶在晚饭前,有时候会带外卖给他。吃过晚饭他又会坐到电脑前,对着密密麻麻的红线绿线在纸上抄抄画画。我就用他放在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观察周围的一切,他爱把镜头对着黑压压的夜空,我倒更喜欢观察镜头下人们的生活。然后把他们画在我的素描本上。我按照门牌号给每个家庭都准备了一本素描册,为了确保房间门牌号正确无误,我还专门跑到对面的楼上一一确认。有一天我在镜头里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读高中时与我同班的张涵星,黑眼圈和冷冰冰是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即便她黑眼圈很严重,但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很漂亮,班里男生给她起了个“冰美人”的绰号。但我并不喜欢她,最主要的不是因为我眼红追她的男生很多,却没人追求我,而是因为在这种最容易让一个少女迷失的情景下,她却洁身自好,勤奋好学。当然我也眼红她的美貌。讨厌她的人不只我一个,班上所有的女生都讨厌她,当得知她辍学后没有人觉得惋惜,听说她堕落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多,所有女生都为自己的预言被证实觉得骄傲,看不到总是第一个来教室坐在角落里端坐着奋笔疾书的身影,我也觉得轻松起来,仿佛堕落才是她理所应当的归宿,否则我们每个人都无法开怀。
我买了最大尺寸的素描本用来记录张涵星,可是这并不容易,因为她住在对面那栋楼的地下一层,地下室为了通风,房子的上半部分是在地平面以上,下半部分在地平面以下,我只能通过那扇厨房里的窗户搜索里面的一切,还有一扇用旧纸皮挡住的窗户,我猜想那是张涵星的卧室,但那扇窗户从来没打开过,所以我的猜想从未得到过证实或否定。这个唯一没有按照门牌号命名的素描本,因为视野被锁在那扇厨房的窗户里,比其他的素描本要显得单调很多,摆满旧纸箱、易拉罐、矿泉水瓶的客厅,躺在地板上的醉酒的男人,把矿泉水瓶子一个个踩扁的女人,唯一与这个画册的主人有关的画像是,围着围裙在厨房上下颠着炒锅的张涵星。当然偶尔会出现醉酒的男人去打女人,张涵星过去帮女人,三个人扭打在一处,平均每个星期会出现一次这样的画面。我把大量的注意力放在了张涵星身上,但是她枯燥的生活却让我很失望,有一天我实在厌倦了盯着她把炒锅一下下颠起放下,移开对准她的镜头,漫无目的地扫射着亮起的一扇扇窗户,镜头最终在一扇令我血脉喷张的窗户前停下。我不假思索地从书架上拿起标注着“302”的画册,我熟悉每本画册的主人,那里画着很多幅香艳的画面。我很容易描绘出那个女人的身体轮廓,不知道是男人们都喜欢把她按在透明的落地窗玻璃上,还是她引导男人们这样做,反正每次都是这样的体位。只是不同的是她身后不断变换的男人的面孔。当我仔细观察男人的面孔时,心脏因为这个惊人的发现剧烈地跳动。那个男人正是张涵星的爸爸,在“张涵星”这本画册里的那个醉酒的男人。从那一天起,我期待着发生点什么,但我的期待再次落空,什么都没发生,唯一不同的是三个人扭打在一处的画面越来越多,从平均一星期一次发展成了每天一次。而醉酒的男人光顾302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我不常在彭帅那里过夜,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为了等对面发生的故事,往往华灯初上之后故事才会开始,我才能继续我的素描,所以一般我都会留到很晚,坐最后一班车回家。另一个原因是彭帅喜欢夜深人静的时候开始他的天文观察,他不希望被人打扰。这是他把家里钥匙给我时候强调的一点。
有一次我刚搬出画架调整好望远镜,他从后面抱起我,粗暴地把我扔在床上,开始跟我做爱,我很敏感,能察觉出他有心事,但我想也许跟最近大跌的股市有关。我们做了好几次,后来避孕套没了,他还要继续,我就穿了衣服下楼去附近的商场买。楼下也有便利店,但可能我长得像中学生,收银的阿姨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所以我宁愿走一公里去附近的商场买。
当我在零食区的货架游荡的时候,看到了“张涵星”画册里面的女二号,那个踩塑料瓶的女人。原来她在商场里打扫卫生,她家客厅里摆放着的那一堆堆的旧纸箱和瓶瓶罐罐应该就是从商场拿回去的。临近关门时间,她拿着拖把在打扫卫生,她把浸水的拖把抽出来的时候,溅了我一脚,但她好像没看见,低头继续用湿拖把打湿地板。因为出来的匆忙,我没有穿袜子,只穿了白色的帆布鞋出门,脚背上被拖把洒的水浸地黏糊糊的,我一边紧绷着脚背,不让它贴着湿湿的鞋子,一边去收银台随手拿了避孕套和纸巾。
我只顾着把注意力放在自己黏糊糊的脚背上,没有抬头看收银员,直到她说“有会员卡吗?”,我才惊讶地抬头看她—娇弱而又冰冷的声音--果然是张涵星。她没有抬头看我,只顾低头扫商品码,我快速打量了她一下,比我在望远镜里看到的她更真实,她的黑眼圈更严重了,眼袋那里很清晰地看到青色的细细的血管。她自始至终都没有看我一眼,始终低着头,这让我很生气,因为这又让我想到了以前她刻苦勤奋的模样。
彭帅从来对我的素描不感兴趣,也从不会拿我放在他书架上的画册翻看。我也从来不跟他讲我画册里的主人公的故事。就像他炒股和夜观天象的癖好我也不过问。但那天我把张涵星的事情告诉了他,他没有制止我讲下去,而是很安静地听完了我讲的关于她的事情,没有做任何评价,而是再一次粗暴地把我扔到床上。那一夜他紧紧抱着我,很用力,像是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里。他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以前我们做爱时他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我想也许他觉得不该这么粗暴地对待我,但我并不怨他。那是唯一一次我觉得他爱我。
8月4号那晚我看到醉酒的男人拿了一打钱放在302女人的床上,我很好奇那些钱从哪里来。所以8月5号我逃课到了彭帅那里,架好画册,调好望远镜的镜头,对准地下室的那扇幽暗的窗户。张涵星依旧像往常一样在厨房翻翻炒炒,我以为这一天是要平静过去了的。没想到,她妈妈气冲冲地进了厨房,从张涵星的手上去夺菜刀,张涵星拦着,她抢不走菜刀,气急败坏地走出了厨房,张涵星扔下菜刀,围裙都没解,追了出去。厨房安静下来,一阵风吹来,冷飕飕的,昏黄的灯泡在弥漫着烟火气的空气中荡了荡。我决定把这幅场景画下来。
预感告诉我,在302的房间会发生些什么。我把镜头调整到正对着302,女主人开了门,张涵星的妈妈先走进来,张涵星跟在后面,她身上还围着围裙。不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女主人坐在床尾的梳妆镜前在脸上涂涂抹抹,仿佛她身后的两个女人不存在似的。不知为什么,张涵星的妈妈上前摇晃着那个女人的肩膀,最后两只手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张涵星上前去拉,显然她妈妈没有松手的意思。我屏气凝神地望着这一幕,连彭帅何时走到我身后都没有察觉到。
“今天会有猎户座的流星雨,我要用望远镜。”
“嘘……稍等,我再用一会儿。”
没等我把镜头再放大,望远镜就从我面前移开了,彭帅的动作有点粗鲁,我觉得他莫名其妙。
“你干嘛啊?”
“我说了我要用望远镜,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愤怒,我也很生气,拿了包就走了。
彭帅到我家楼下的时候,我换好衣服准备出门。刚打开房间门,就闻到客厅里弥漫着的榴莲的味道,妈妈盘腿坐在电视机前的瑜伽垫上一手端着榴莲的盘子,递给半躺在沙发上的爸爸。榴莲把人们分为两类,一类觉得榴莲很香,另一类觉得榴莲很臭。虽然他们无话可说,但他们是一类人。而我跟他们不是一类人。
“这么晚了怎么还出门?”妈妈端坐着问我。
“去同学家。”
“穿件外套,晚上冷。早去早会。”
“恩。”我顺手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外套。
我走出家门口的时候就后悔带外套了,因为外面的气温觉得人像是进了蒸笼,家里的空调温度调的很低,所以他们做了错误的判断,而我听信了他们,我气恼自己的同时又为自己觉得悲哀。
出租车打着双闪停在小区门前,彭帅没有下车接我,也没有走在后座,而是坐在副驾驶,我突然想起我们现在还没有和好,我竟然把我们闹矛盾的事情给忘了。他沉默地坐着,显然没有打算主动和好的意思。我不知道他那天为什么生气,也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尴尬的气氛笼罩在出租车里。
出租车行驶着,我把目光和注意力放在车窗外,玻璃把外面的高温挡在窗外,一缕缕水汽顺着车窗滑下来,像是雨珠,映着街上的霓虹灯,焕发着梦幻般的五彩斑斓。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我终于意识到我此行目的。从我家到附近的公安局也就10站路的时间,但时间已经过了40分钟,
在我犹豫要不要先开口的时候,车窗外的一幕抓住我的视线。
商场的后门在三轮车前面,一个女人弯腰踩空矿泉水瓶,每踩扁三个,就往袋子里扔一次,然后再踩扁三个……
靠近垃圾桶的地方,一个瘦弱的姑娘把一摞摞跟她一样高的旧纸箱搬到一辆单薄的三轮车上,搬完一摞,再把下一摞用绳子紧紧捆住,虽然没有望远镜,但我还是清楚地看到她用力往两边猛地扯绳子时手臂上暴起的肌肉。我在健身房也见过女孩子举起杠铃时一样的肌肉,消瘦却又让人觉得充满了力量。如果车子再近一点,我想我还可以看到她脖子上因为用力而凸显的锁骨,因为她上下颠簸炒锅的时候锁骨就很明显。我记得她8月5号那天晚上穿的就是身上的这件白色连衣裙,只是此时,不知道是被汗水浸湿了,还是微弱的路灯照的,白色变成了米色。
1个小时的路程,没有人说一句话。出租车司机像是被规划好路线的导航仪一样,从我家到那个商场,再到公安局。车子到了公安局门口,我的眼睛还望着白色裙子消失的方向。
“到了,你进去吧,我在这里等你。”彭帅并没有回头。
我看着他越过车座的头顶,“为什么让我看到刚才的场景?”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答案却在我问出的那一刻也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惊鄂地捂住了嘴巴,生怕自己会连同答案一起说出口。
依然是沉默。
我尝试着平复自己的心情,怀着一丝希望,恳求着:“告诉我你跟她们没有关系,告诉我这件案子跟你没有关系。只要你说,我就相信你,我可以现在就调头回家。”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能说。”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越过车座他头顶的头发,以前我抚摸他头发的时候总觉得很扎手,可此刻那儿看起来柔软极了。
我打开车门,公安局门口没有路灯,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灯光打在公安局的门牌上。一步步地往台阶上走,不知何时起夜幕布满一颗颗泛着蓝光的星星,望远镜中的星星是不是也泛着蓝光呢?一阵温热的风吹来,我却打了个寒颤。
《二》
我是星星,今年25岁,桃子是我姐姐,在人们发现她尸体之前我就知道她死了。但我没有报警,也没有向任何人提及。不是因为我不爱她,恰恰相反,这世界上没有谁像我一样爱她。但我并不觉得死亡是一件悲伤的事情,我只是没有勇气,很多次我站在阳台上在最后一刻总是把脚收回来,不是因为我留恋生活,而是因为我没有勇气跳下去。其实我有充分的理由寻死,没有谁会责怪一个双腿残疾的可怜少女吧。因为我的胆怯,我只能像个寄生虫一样羞耻地活着。
我听过的第一句谎话是“人人生而平等”,这是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我觉得那个作家是骗子,我把这个概念推而广之,跟妈妈说所有的作家都是骗子,让她不要再买书给我。她买来画册和画笔,试图培养我的绘画天赋,但也被我给扔了。她就不再对我抱有艺术家的希望。其实我并不是真的觉得所有作家都是骗子,也不是不喜欢画画,但我要保持拒绝的姿态,因为桃子喜欢这些,她每次从我房间里拿走书和画册,在她的小伙伴里发表着感悟心得,她受人追捧洋洋得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对我表示感激,这让我很愤怒。所以我不再央求妈妈买书和画册给我讨好桃子,她跑来质问我为什么退回书和画册,我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因为我不感兴趣了。看着她歇斯底里的样子,我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们的关系并不总是这么僵硬,如果她在我9岁的那年夏天之前的任意一天死去的话,我一定会悲痛欲绝。那年夏天发生了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直接扭转了我对人生的看法。
姐姐的身材遗传自爸爸,高挑修长,长相遗传自妈妈,五官精致,她汲取了爸妈身上的优点。而我刚好相反,遗传了爸爸的粗犷五官和妈妈的五短身材。人们生来就有分辨美丑的能力,从小时候开始,男孩女孩们都喜欢围着姐姐,叽叽咋咋的小孩子常常在满屋子跑。我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姐姐也会招那么多女生喜欢,后来我知道了。那些女孩子不是冲着姐姐来的,而是冲着围着姐姐转的男孩子来的,这些都是姐姐告诉我的。
每到晚上,姐姐都会把他们说的有趣的话给我讲一遍,其实白天的时候我躲在房间里有听到他们的对话,但姐姐跟我讲一遍,我就会觉得多一份乐趣,就好像白天的时候我也围在他们中间,而不是伸着耳朵躲在墙背后。
她会跟我讲哪个女孩子对哪个男孩子有好感,我们会一起评价那些男孩女孩,我们会一起躲在被子底下因为这些趣事笑到晚上,有时候妈妈下夜班回来我们还在笑,妈妈常常催促我们去睡觉。
这种隐秘的八卦成了我跟桃子之间的秘密。当有一天桃子有了自己的秘密时,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宣告破灭了。
那一天桃子说话很多,这让我觉得奇怪,因为平常都是别人说话多,桃子偶尔插几句,但很明显这次她急于表达。我很了解她,每次她想表现自己的时候就会说很多话,表现的很兴奋。在爸妈面前,她有时候会这样表现自己,为的是获取更多爸妈的关注,因为平常他们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我很清楚这一切,我不会扫她兴致,也会说些客套话来恭维她,我这么做都是为了讨好她。
我好奇地打开门,透过门缝往外看,看到一个以前从没见过的男生,他看起来显然比其他男生成熟,也许是因为他的韩式装扮,他看起来很像最近很火的韩国欧巴元斌,女生们都为他着迷。那天晚上,我问姐姐那个男孩子是谁,她腼腆地低下头支支吾吾地说是高年级的学长,她也没讲白天发生的趣事,早早地就回自己房间了,我知道她有了自己的秘密,望着她的背影,一股背叛的感觉突然袭击了我,我害怕自己被抛弃,开始很努力地讨好她。我让妈妈买了很多她喜欢的漫画书,但是她好像失去了兴趣,并没有从书架上借走它们。我惊慌失措,绞尽脑汁想博得她的欢心。还没等我想到方法,她就彻底抛弃了我。
有一天晚上,妈妈在楼下的便利店值夜班,要到第二天早上才下班,爸爸去外地跑长途,只有我跟桃子在家,但我们各自在房间,她很久没有来我房间了。夜深的时候,她来敲我的门,我有点生她的气,但也想跟她重归于好,如果敲3下我就打算原谅她,迎接她进来,可她只敲了2下。我突然听到客厅里传来动静,我已经躺在床上,拐杖放在我床头,我没打算起身。
当我听到男生低沉的声音时,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屏气凝神地听着外面的声响。
喘息声……男生的喘息声……女生猫一样的尖叫声……
我在心里盘算着,他们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桃子一定会来向我倾述,祈求原谅,祈求我帮她保密,那样我还是可以原谅她,只要我们之间还有共同的秘密。但是我的希望落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趁着爸妈不在家,把那个男孩子领回家,第二天偷偷地溜出家门。这一切我都听在耳朵里,她却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似的在爸妈面前扮演纯情少女。她无视我的存在,这种忽视让我抓狂。我决心报复她,让她意识自己对我犯了多么大的罪恶,让她对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所以,某一个夜里,他们刚进房间,我就打电话给妈妈,说我饿了,让她帮我送宵夜上来。我等待着命运对桃子的审判。可是命运有时候真是莫测诡异,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张牌倒了,也会推倒另一张牌,即便我只想推倒一张牌,却没想到后面的局势完全失去了我的掌控。我是命运的推手,却没有资格掌控命运。
妈妈帮我送宵夜上来了,同时带来了一起来家里打麻将的婶婶阿姨们。我焦急地等待着妈妈揪出桃子屋里的男生,我想桃子也在焦急等待着让那个男生溜出去的时机。可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妈妈和婶婶阿姨们通宵玩起麻将,丝毫没有离席的迹象,我就这样睁着眼睛等到天亮,第二天一早,随着一声撞击地面的闷响,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刺破了晨曦中的雾霾,惊醒了沉睡的人们,他们前一晚还在筹划千篇一律的早餐,桃子偷情和男生坠楼的新闻为他们乏味的生活添了一剂醒神的调味剂。
人们说是因为窗帘经久日晒,男孩爬到二楼的时候窗帘拧成的绳断了,他头朝地,摔死了。我家住三楼,楼层并不算高。爬到二楼都能摔死,看来生死完全不由人。我检查了一下自己屋里的窗帘,家里的窗帘都是同一块布加工的,果然有点腐烂的迹象,用手揉搓,都能揉出碎渣渣。桃子一定惊慌失措,才会没注意到这些。我想起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有个情节就是男主角从窗户扯着窗帘逃到楼下,冲着在窗台上眺望的女主角飞吻,我记得当时她评价这个场景时说“真浪漫”。
紧接着桃子被学校开除,那个坠楼男生的爸妈每天来家里大闹,各种污言秽语在家门口流传,在小区里流传。我没出过家门口,但却知道这一切,是因为有时候我坐在阳台上发呆,总能看到小区里一群阿姨目光朝着我家阳台的方向,议论着指点着。
我得承认起初我对桃子的遭遇是心怀愧疚的,如果没有我故意把妈妈叫上来送宵夜,那个男生就不会死,她也不会声名扫地。我对她同情,并对她示好,可她却并不领情,依旧无视我的存在。这样反而减轻了我的负罪感,她没有去检查窗帘是否腐烂,是她的愚蠢造成了这一切。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对桃子的态度更不好了,他们无视她的存在,每次吃饭时只会摆上三双碗筷,桃子就自己去厨房拿碗筷,妈妈会往我碗里夹菜,桃子也会夹菜给爸妈,但他们又夹回到碟子里去,我有时会夹菜给她,但她也会夹回到碟子里,妈妈就会破口大骂,骂她狼心狗肺不知廉耻。家里的氛围越来越冷寂,所有人都不说话。
辍学的桃子开始在外面的餐馆打工,后来她就搬出去住了,我问爸妈她去了哪里,他们没有回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关心她的去向。
搬出去大概两个月,她回来过一次,我很惊讶,因为她变漂亮了很多,那天她化了妆,虽然妆有点浓,但她的五官很漂亮,化了妆看起来像个瓷娃娃,她穿了一件鱼尾裙,那裙子显得她腰很细,我在腰上比划了一下,也许只有我的二分之一。她的鞋跟很高,走起路来裙尾摇来摇去,像一只鱼一样扭来扭去。她身上撒了香水,她走了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房间里隐约还有她的香气。
我摇着摇椅到她房间门口,问她去哪里,她起初没有回答,只顾收拾自己的衣物,等她收拾完毕,走出门口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回过头告诉我她搬出去住,但别处租房很贵,她就在小区的另一栋楼里租了一套一室一厅,并且叮嘱我不要告诉爸妈。虽然我们之间又有了共同的秘密,但她已经抛弃了我,为此我伤心不已,甚至觉得生无可恋。我不再同情她,即便是她回来住,我也再不会往她碗里夹菜。
我认为人们自身命运的悲剧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愚蠢。比如桃子因为没有仔细检查窗帘是否腐烂,头脑里想着烂漫的电视情节,她的愚蠢造成她的可悲,不值得同情。比如已是高龄的爸妈非想要冒险要一个男孩,结果男孩没要成,反而生出了残废的女儿,他们觉得这是命运使然,我却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愚蠢造成的。
桃子离开之后,我的生活很快陷入了黑暗,但是这种黑暗没有持续多久,我开始了人生唯一一次爱情,准确的说是一场暗恋。
桃子走后,我常常一坐就能坐一天,脑袋里空空的,耳朵也是空空的,没有一丝声响,我常常怀疑是周遭的一切太安静了,还是我腿上的残疾开始蔓延,以至于我的耳朵也有了残疾。有一天当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摇椅上发呆时,我隔壁的房间发出家具摩擦地板的声音,人来人往的声音,听妈妈说是隔壁的一对老夫妻搬到了养老院,他们的房子租给了出去。我的耳朵很灵,我能听到隔壁房间的一切声响,可遗憾的是,那对老夫妻常常都是沉默的,仿佛是静止的两块古董,我以前总在想,如果他们死在那个房间也许都不一定有人察觉,也许尸臭会传到我的房间,由我去报警。
果然,很快那个房间苏醒过来,常常能听到鼠标和键盘的敲击声,偶尔还能听到音乐声,他一定是个文艺青年,只有文艺青年才那么喜欢听民谣歌曲。即便我跟他素未谋面,但从一开始我对他就已经充满了感激之情,要知道是他把我从失去桃子的痛苦沼泽中救了出来,而且他解救了我的耳朵。
一两个星期之内,我就已经掌握了他的生活习惯和节奏,他早上起的很晚,往往不吃早饭,中午的时候会出门打包外卖,有时也会在外面吃完了才回来,下去他不在,应该是去上课,晚上他回的很晚,一直敲击键盘到很晚,到了深夜又会泡一桶泡面,我能清楚地听到他咀嚼泡面的声音。我像个幽灵倾听着他的生活。
如果仅有这些,我还不会爱上他。让我爱上他的是他的某个习惯,有时候到了晚上,他的房间会传来喘息声,我对那种喘息声印象深刻,当然主要的原因是我对声音很敏感,另外还有个原因是,他喘息的时候会喊“星星”,我的名字也叫星星,我知道这世上有很多巧合,但我只遇到这一个,所以我无法遏制自己的非分之想。起初我以为有个跟我同名的女孩子在他房间,但是我清楚地听出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所以我很快意识到那是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过我什么是爱情,但是他勾起了我的欲望,勾起了我的寂寞,我把它定义为爱情,所以我爱上了他。
每天我都怀着热切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他回来,像深闺中等待恋人的女子。这样的日子维持到冬天,一整个寒假我都在等着他,我很怕他会一去不回,好在寒假一过完他就回来了,只是我没想到的是,他有了女朋友。她每周会来他这里两次,每次都是下午快到晚饭的时候来,她会带外卖给他,他最近总是熬夜到凌晨两三点,听那个女孩说,他在玩股票,所以常常昼夜颠倒。他常常一醒来就跟那个女孩做爱,但我感觉他们不爱彼此,我没见过那个女孩,听她的声音,像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小学生,他们做爱的时候女孩会喊他“彭帅”,我才知道原来他叫彭帅,可他从来不叫那个女孩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她叫什么。但我确定的是她不是那个叫“星星”的女孩,因为那个女孩走后,有时候彭帅还是会幻想跟那个不存在的“星星”做爱,他温柔地喊着她的名字,发泄着他隐秘的爱情。
我不再羡慕他女朋友,我知道真相后甚至有点同情她,即便她拥有他的身体,可他爱的是那个叫星星的女孩。彭帅敲键盘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在阳台上看星星,阳台上有一个望远镜,以前我一直不知道彭帅为什么在阳台上可以呆很晚,原来那里有一台望远镜,她总是观察别人的生活,她喜欢画画,好像有许多画册,她把看到的人和事画出来。正是透过她的眼睛,我找到了桃子。
有一天她喊着“快来看,春宫图啊”。我知道她在喊彭帅,但我觉得我跟他们早已经融为了一体,我也跟着去了阳台,顺着她说的方向搜索着,我一眼就认出了桃子的脸,她的脸贴在落地窗上,一个秃顶的男人抵在她赤裸的背上。我受到了惊吓,拐杖滑了出去,我摔在了地上。
桃子跟我说的是真的,她跟我们是在同一个小区住,只是我从没想到她会离我那么近,就在我对面触手可及的地方。我猜想她是故意搬到正对我窗户的对面楼上的,她是在对我进行报复吗?用这种赤裸放纵的方式对我进行报复。所以才故意告诉我她的住处,只可惜我到今天才发现她的用意。如果是的话,那么她的计划得逞了,我柔软的心啊,又开始满怀愧疚。
吃饭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提到桃子,妈妈态度冷漠,不让我提“不知廉耻”的桃子。我有点困惑,我不知道他们说这句“不知廉耻”和当初那句“不知廉耻”时怀的感情有什么不同。我突然觉得爸妈的心肠真狠。如果她不知道桃子的放纵,那这句笃定的话就成了一句可怕的预言和诅咒,如果他们知道她的放纵,却没有表现出一丝同情,那这句话说的未免太过薄情。
妈妈提到了隔壁的小情侣,说他们小小年纪不学好,问我要不要搬到桃子房间。我猜想她是担心他们做爱的声音会影响到我。我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也并没有表现出想要了解更多的兴趣,这样妈妈才放心。
我每天就那么看着桃子一天天放纵自己,我不知道她能不能看得见我,她看很多书,近视很严重。
我生来残疾,但是作为补偿,我的其他感官都很灵敏,而且我也会有奇怪的预感。我预感到桃子这种燃烧自己的生活很危险,她会引火烧身。
果然,就在我有这种莫名其妙的预感之后的一天,我听到隔壁房间阳台上的对话。
“你干嘛啊?”
“我说了我要用望远镜,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彭帅的声音听起来很生气,我听到那个女孩拿起包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摔门的声音。
直觉告诉我他们的争吵桃子跟有关,我拄着拐杖到阳台上,看向桃子的窗户。从我的方向清楚地看到她跟两个女人扭打在一起,那两个女人身材瘦弱,桃子虽然也很瘦,但是她力气很大,她小的时候常常背着我。其中一个女人被她推倒在地,另外一个年轻一些的跟她撕扯着,那个女孩很漂亮,尽管她披散着头发,但我能看出她长得很漂亮。隔壁房间再次响起摔门声,彭帅出门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无暇顾及他,我的注意力都在桃子身上。我不知道该采取什么行动。
大约过了5分钟,他们还在撕扯,桃子的衣服被撕破了。我突然看到了彭帅,我从没见过彭帅的正面,只隔着门缝偷偷看见过他的背影,但我确定那就是他,他跟我想象中一样,高高瘦瘦的文艺青年。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他为什么要帮那两个女人?难道那个女孩就是他真正爱的“星星”吗?
桃子不再挣扎,彭帅拉上了窗帘,我怕他看到我,忙着往屋里走,拐杖滑了出去,我摔倒了。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我觉得自己再也爬不起来。
恍惚中我想起小时候看到书上关于多米诺骨牌效应的解释:一个最小的力量能够引起的或许只是察觉不到的渐变,但是它所引发的却可能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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