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老胡”

“老胡”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个子不高，长得黑不溜秋，走路喜欢左右摇晃。上学时跟他交往不多，要说现在还记得什么呢，就是曾听他说过他老家被大水冲过好多次，所以家里除了必用品，家徒四壁，反正会被大水冲嘛。当时我们女生曾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把家搬到高一点的地方，他的回答倒是令人很意外，因为被水冲了后农村有贫困补贴，所以就不搬家。此外，“老胡”的年龄在班里算小的，身上衣服时常脏不拉叽的，带着一身汗臭味飘过。

后来，混得风声水后，“老胡”开玩笑说：你们女生，没一个正眼看过我。

做毕业设计的时候，“老胡”掌握了当时非常流行的激光排版系统，帮同学做毕业论文的排版打印，摸到了一个赚钱的门路。毕业后，“老胡”分配到大学图书馆负责图书分类，清闲得上班大部分时间要靠睡觉来填充。他很快在校门口开了家文印店，专门帮大学生做毕业论文的装帧设计，学生一茬一茬应接不暇，“老胡”的小生意红火起来。

连着两年几十万到手，“老胡”已经不满足于只是装订毕业论文，他很快购买了新的印刷设备，开始接手大学的各种教材和辅材，量虽不大，但开辟了新的市场，到后来，新东方在上海的所有教学资料都是“老胡”公司承包印刷，这让“老胡”得意了好一阵。我们想要新东方的英语教材，“老胡”随时相送。又过了两年，老胡贷款买了几百万的国外图文设备，开始接手更高端的婚纱照和奢侈品包装设计，在本地有了小名气。他老家的兄弟都到上海来工作，一大家子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老家的房子是彻底丢弃了，为了救济金忍受被大水冲屋的日子远去了。

大概每个普通人的生命中都有这么几年，活得上气不接下气，顾了头顾不着尾，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疲于奔命。“老胡”在一波一波的商潮中沉浮的时候，我们也都在职场上打拼，一个教室走出来的小青年渐渐蜕变为城府稳重的中年，各自沿着不同的方向伸展。有同学公差到本地，大家也会排除万难聚一下。这时候，一般都是“老胡”搭台子，招呼人、订饭店、买饭单，还要安排接送。我们曾呼吁过AA制，但“老胡”肚子一挺，胸脯一拍，这点小钱，不用你们操心，同学来了，千万不要忘了打声招呼。

这个世道，有钱毕竟不是坏事。于是乎，“老胡”的名气风声鹤起，俨然被众人以老大看待，同学都知道“老胡”发了，也都跟着奉承和点赞。有好几次，吃着不花钱的晚餐，觥筹交错中，我总是有点发自内心的不自在，人家白手起家挣钱不容易，我也不愿意经常被邀请去当观众，同学之间那点往事，多讲几次简直就不如白开水，再说，天下哪有不要钱的大餐嘛！

毕业二十年聚会的时候，“老胡”已经很有成功商人的模样，带着年轻漂亮的老婆和3个孩子风光无限，最小的男孩尚还抱在手里，大概率来看，算是走上了人生巅峰。干杯的时候，大家都唏嘘感叹时间造化，没想到最穷的变成了最富的，最潦倒变成了最硬挺的，没有谁看得清楚未来的样子，没有人看得透这个神奇的世界。

那个时候，中国的房地产也正在走上价格的险峰，按照哪里好挣钱往哪里流的原理，“老胡”也急急吼吼准备投身房地产大干一场。陆续听说，他早就贷了巨款，跟人合作在老家安徽开发了“上海城”项目，接着又拿了块风景区的土地开发度假别墅。国家收拢房地产政策后，规定开发商拿地两年内必须开发，把“老胡”原本囤地的计划打破了，他四面八方找钱动工开发别墅项目。

同学圈里，“老胡”发项目宣传书的次数越来越多，邀请去实地考察的、谈项目合作的或者纯粹凑热闹看风景的，都有。因为我手里正好负责几百个老干部的后勤服务工作，“老胡”也曾多次邀请我去实地参观，为将来下一步开发老年旅游合作。而我一辈子做实诚人，总想如果有了合作的可能再去不迟。哪里能料到，这一推迟，就没了下文。

2016年的某一天，“老胡”在同学圈发了条消息，以极高的利息跟同学借款，号称用以推进别墅项目的开发。尽管明知高利息的不可靠，但心理还就是带了那么点侥幸，亲同学，不至于坑我吧？再说，那么近的关系，即使利息没有，本金不至于回不来吧！知根知底的“老胡”，总不会跑人吧......支持一下“老胡”，成为多数人的第一想法，何况吃了人家不要钱的晚餐！

同学了中借钱的有不少，十万二十万，甚至一、两百万，这也侧面证明了，不是我一个人智商低，我算混得不咋样的，借了十万给“老胡”。记得那天上午，我还在单位，“老胡”亲自过来送借条，说了不到2分钟的话，接到老婆的电话催他去接女儿放学，开着奔驰就走了。

那以后，“老胡”经常在朋友圈发照片，从开工挖土到浇筑结构，大概是让借钱的人知道项目在进展中。说实话，那时我才了解到，那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风景固然是好，空气也是大城市绝无的，但仅仅凭“老胡”的实力，开发一片规模不大的别墅，有多大的吸引力？规划图上青山碧水，花草鸟鸣，那还真像是梦中的世外桃园！我隐隐有些担心。

到了半年付息的日子， “老胡”一声不吭。一开始，大家还不好意思提。又过了半年，再跟他提，总是推三阻四，今天说明天，明天说下月。渐渐的，我们几个女同学首先不淡定了。在微信上跟他提还钱的事，“老胡”总是扯：这个项目要结算了，钱回来立即打，估计也就是下个月的事！那个项目刚开工，钱有点紧张，但同学的钱肯定是要还的。同学聚会依然有，“老胡”基本缺席，因为在安徽老家开发项目，分不开身。

2019年中旬，有个女同学因不堪“老胡”的谎言和父母责骂，鼓起勇气找律师起诉，调查过程中发现“老胡”早就被列入了黑名单，各种消费限制，欠的债务也不止一两家，印刷厂买了还债还差一大截，同学圈借的这点小钱，估计都排不上队。官司是赢了，但钱什么时候能还上，还是个遥遥无期的未知数。

但“老胡”还真是个胡坚强，不仅时常在同学圈发言点赞，春节的时候晒出一家五口在上海豪华别墅的居家照，老婆孩子境外旅游，就像没事人一样，该过的日子还照样过。倒是显得我们这些债主，那么不淡定，为这点小钱心绪起伏，似乎眼界太低！

那十万元，我已在心里计提了坏帐准备，算作人际交往不当付出的沉设成本。我时常不愿意去深究他的言行，到底是真的周转困难，还是熟人整熟人，吃定了我们这群老实巴交的亲同学。最痛苦的是，半辈子没在老公面前低眉顺眼的我，只要他一提“你们那个同学老胡......”,我立即哑口无言，落荒而逃。

人生还没有落幕，也许好戏还在后头。我就是怀着小小的希望，也许过几年“老胡”东山再起，还了我们的钱，大家一笔勾销，又跟原来一样吃喝玩乐。又或者他哪日在别墅里省思顿悟，欠钱不还是要下地狱进油锅的，遂还了大家的钱，过了无心愧的清白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