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苏子然,从头开始说起吧。
唐逗逗是我少年时的初恋,往后二十年间,我走南闯北,认识的人来来往往,我却像机器人一样用工作填满所有的时间,再也没有陷入进一段深刻紧密的关系之中。我和顾佳,有一个孩子。到了时间娶妻生子,他们在我满满当当、一丝不苟的计划之内,我拥有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完美家庭。但我也知道,浮生一世,心再也不会为某一个人而驻留了。
两年前,虹姐找到了我,通过一番促膝长谈,我们彼此都认同需要为这个社会做些什么。她想拍一部有关熬夜的纪录片,我说我们建筑设计师行业就是熬夜的重灾区。双方一拍即合,决定以我和我的同事们为原型,围绕熬夜话题提供一些看法。
冬天,在一间热闹的会议室里,我见到了岱小乔。
那一个照面,我心里就像被砸了一个坑,深不见底。这个人我在哪里见过。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漂亮,只是有点耐人寻味。脸色苍白得有些许透明,眉眼间好似一头小鹿,警觉又纯真。她上身微倾,靠在桌沿上,全神贯注地听人发言,神情略带着点严肃,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听什么国家级别的安全防疫报告。
虹姐向大家介绍了一下我。我注意到那眼神看似柔软,又似水流转。顿时,我反倒不自信了起来,身上那一套气定神闲倏乎不见。“大家好,我叫苏子然,是一名建筑设计师。”我确信我是这么介绍自已的,并不别致。她的眼睛闪过真挚的感情,微微眯起来,对我笑了笑,又垂下目光。
会议中,我不自觉地望向她,虹姐也恰到好处地把话题转向她。在她开口的一瞬间,我坚信,我认识的唐逗逗回来了。话音优美,神情顾盼生辉,悲戚又天真。
晚上,我难以入睡,见到了岱小乔让我又想起了唐逗逗,脑海中反复横跳起晏殊的前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像一句死循环代码。三更半夜的,我点亮手机,看了一会朋友圈,刷到了岱小乔的头像,那一句“似曾相识燕归来”惊心动魄地闪入我的脑海,那不就是唐逗逗吗。乌云密布的人生突然被强行照进一丝光线。
拍摄的日子,所有的拍摄器材都堆放在我的房间,岱小乔坐在我的办公室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我穿梭在各个办公区域里,团队开会、讨论方案,累了就回到办公室歇个脚、喝口水。还未走近,远远地隔着玻璃窗看到她坐在那里,专注地忙手上的事情,像一座冰雕。我望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庞出神,时不时地,内心管这个女生叫,唐逗逗。
“逗逗,瞎,岱老师。”一慌张,我又喊错了名字,“岱老师,昨天晚上你不在,他们用你的小蜜蜂给我录了一段,现在物归原主。”
如果岱小乔撞见了我的眼神,那一定是被掩饰后的小心翼翼。
“昨天顺利吗?我有点事就先离开了。”
“哦?是去谈恋爱吗?”我调皮了一下,又觉得不妥,偷偷看她的表情。
“哈哈,不是的,”她咯噔一下,但对我的猜测和玩笑不反感,“我去器材城借摄像机的机头麦了。”
“哦。”我脑子反应也很快,“昨天用完,我把小蜜蜂里的电池也拿出来了。”内心一阵呼啸,快来表扬表扬我呀,满满细节!
她瞅了瞅我,眼神里多了一份欣喜,话到嘴边却是淡淡的,“多谢你,让我的小蜜蜂又长寿了。呀,现在我又要把电池放进去了。”
这种淡淡的的样子,让我又想到了唐逗逗。
“苏子然,虹姐刚刚说一小时后录像。你是不是再准备一下?”
“我也不知道准备什么了,就这几句话,我做梦都在说,”我居然会撒娇,“要么,你们谁先听听我的准备?”
“是不是有点焦虑了?哈哈,其实你的发挥挺稳定的,效果出乎我们的意料。”她诚挚地说着,“我等一下要看老铁的摄像机固定的位置,我让虹姐来帮你对接。”
“哦。”我漫不经心地回应,心里想今天纠缠得够多了,暂且放她一码吧。
一会儿,老铁在外扛着摄像机也进了办公室。听虹姐说老铁会开赛车,会吹小号,不知道迷倒多少小姑娘。我稍稍沉思,岱小乔会喜欢他吗。
老铁把弄着摄像机,岱小乔在一旁检查。
“想学摄像吗?”老铁语气温柔。
“嗯。”
“看好了,这是开关键,这是接驳镜头的位置,”老铁喋喋不休,如数家珍,“这个地方是……你一定要先通电,再按开关……”
岱小乔捣头如蒜。
“试试吧。”
岱小乔真的一把拎起了摄像机,对着窗外拍了起来。
冬天的太阳和煦温柔。坐在三十楼的这个靠窗位置,我曾见过斗转星移,见过月色撩人,见过碧空如洗,却未曾留意过当下的夕阳西斜。
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一回头,虹姐,老铁,子矜,都在岱小乔的身边,用手机拍着窗外。
晚一点,我带着摄制小组去小南国吃晚饭。
我点了一些菜,服务员问,“苏总,需要不需要把您放在我们这里的酒拿出来?”
我开始向大伙“兜售”。虹姐说,开吧,一起喝。
服务员到了岱小乔那边,正准备倒上,她不好意思地拒绝了,“我不会喝酒,一喝就醉。”
那是,见你醉过,好不吓人。我心里想。
服务员到了老铁那里,眼神向我飘来,我问老铁,“倒一杯吗?”
老铁支支吾吾地,岱小乔注意到了情况,连连替他摆手,“苏子然,他不喝酒,他是开车来的。”
我笑笑,不动声色地揣测,为什么岱小乔要为老铁作主呢?
老铁感激地笑笑,补充道,“是的,苏总,我开车不能喝酒。”
“找代驾?”我提建议,带着狡黠。
“他们开不了我的车,我的车比较特殊。”
“他开的是赛车。”岱小乔告诉我。
“哦,你开的是赛车呀。”
“可不是,第一次坐他的车,油门踩得贼大,我想这辆车够差的。过了很久,才知道赛车就是这样的。他的车技已经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我发出一声爆笑。
“你们都是怎么认识的?”
老铁讲,“我和子矜是电影学院的同学,岱小乔来电影学院读过编剧班,和虹姐一起‘挖掘’我们俩人的。所以一起合作拍了几部纪录片短片。”
“原来如此,都很有缘份呐。”
嘴里客客气气的,心里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酸溜溜。
拍了快一个星期,间隙中我约了合作方在公司谈谈。结束后,我们一起去了陆家嘴的一家江景酒店吃晚饭。酒店餐厅正有人弹奏钢琴,声音有些许嘈杂,在领班的安排下,给我们找了一个包间。
酒过三巡,我说着场面上的话,带着几分醉意。就在我站起来,准备再次敬酒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探身进来一个神色慌张的服务员,扫视了我们一眼,就准备出去。我条件反射地问,“有事吗?”“没,没事。我来添一点水。”听到这声音后,我一个激灵,这声线,这语气,好像是岱小乔的。我还纳闷着,最近这世界上怎么会一下子跑出来这么多,我为之着迷的声音?酒清醒了三分,我的目光聚焦在服务员的脸上,她梳着光洁的发髻,却戴着一副与服务员不相称的玳瑁眼镜,看清我的脸后,大惊失色。
门被敲响后突然又开了,领班带着二个保安冲了进来。“请您跟我们走的。”他们对岱小乔说。“怎么了?”“就是你,冒充我们的服务员!走进好几个房间偷东西!”保安说,“我在监控上都看到了。”领班走到她的面前,“请跟我走一趟!”岱小乔的脸色煞白,但说得非常镇定,“我没有冒充,我是客人。”
几秒钟之内,我判断了形势,再看了一眼岱小乔的衣服,和领班打招呼,“王领班,这是我的助理,今天恰好和服务员撞衫了,她刚才去洗手,回来可能迷路了,才走错了房间。”领班沉思半响,责问保安,“哪只眼睛看到她偷东西了?她手上根本没有包。”“是啊,没有赃物,怎么能随随便便说是偷呢。”我的口气很重,佯作愠怒的样子。“抱歉抱歉,原来是一场误会,你们三位请继续用餐,今天的酒水免单了,我们不打扰了。”领班带着保安离开了,留下合作伙伴对着我大眼瞪小眼。
“你留下来陪我们喝酒?”我半开玩笑,对着岱小乔说。岱小乔气鼓鼓地瞪了我一眼。我叹了一口气,心里想应该拿这个家伙怎么办。“方总,真是招待不周,这是我的一个朋友,刚才被误会了,估计现在气得饭也吃不下了,”我不得不和合作伙伴打招呼,“我送她回去。你等等我?我一会儿回来。”“去吧去吧,别管我了。”
我出门先把账给结了,然后拉着岱小乔,带着七分玩笑三分责备问她怎么回事。她不知道何时戴起了一顶鴨舌帽,把脸遮得严严实实,背着一个小书包。
“嗬,哪里来的?真偷东西啦?”
“才没有,自己的。”
“你跟我说老实话。”
“……”她沉默着,但我的心火已经窜上来了。
“老公出轨了,我得到可靠情报,他和那个女人在这里吃饭,我跟过来捉奸的。”
“捉到了吗?”
“消息有偏差……所以我到包间去找他们,没找到……”
信息量巨大,我一时难以消化。“你老公?你的初恋?”
“你怎么知道的?”
“自己跟虹姐说的,我都听到了。”
“真无耻。”
“刚才救了你,现在倒怪我了。无耻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他吗?”我居然有点义愤填膺了。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本,写了几行字。
“还做攻略哪。”我吃了一惊。
“不需要复盘嘛,侦探好像也没有这么靠谱……”她一对怼我,一边带着气愤,“我去找那个收我钱的,这样的基本素质怎么能当侦探!”
“我送你?”
“不用了,拜拜。”
“真的不用?我的车就停在下面……”
她连头都不回,也懒得再回应我一句话,只是摆了摆手。
岱小乔洒脱地走了,留下我在风中凌乱,最后我只好回去找我的合作伙伴。
第二天,他们录像。岱小乔精神很好,看到我还主动和我打了招呼,显得心无旁鹜,好像昨天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甚至怀疑,昨天被我保护的女人不叫岱小乔,是张一妞、李二姐,或是什么王三妹。反而我极想寻找某种身份认同,昨天替她解围,那么我是谁?我晓得录制总有结束的那一天,我还能做什么呢?也许,只有我有点放不开罢了。
此后,大约有一年的光景,我们不曾见面,很少联系。我的朋友圈都是汉子,她作为为数不多的女人静静地待在联系人栏里。偶尔看到她发一些弹琴、四处旅游的生活照片在朋友圈,我会觉得这样生活的也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看到她三更半夜发一些心情文字的时候,会隐隐觉得她的处境并没有看起来这么好。我确实有点惦记着她。我和顾佳的婚姻狼烟四起,岱小乔也许并不知道,这和她脱不了干系。从再次见面的那一天起,我就以为我的女神唐逗逗回来了,且深以为然。我一直理智而克制,虽然没有和岱小乔有亲密行为,但早已心猿意马。最近几个月也是最拉扯折磨人的时候,我和顾佳在日日的争吵中逐渐心力交瘁,顾佳坚持认为我没有珍惜家庭,有一天一定会后悔。我们最终协议离婚。这一年公司的境遇也不好,合伙人带走了一批骨干,税务上又出了纰漏。
快到元旦的时候,我在外地出差,岱小乔给我发了一段明目张胆的消息,问我愿意当她的老公吗?邀请我去太原过新年。我陷入了思绪混乱,努力想搞清楚她这么做的原因和前后逻辑关系,但是当听她说她还有很多男朋友,顿时安捺不住蹿出来的那一丝怒火,难道她认为我是那么廉价吗,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在生气的当口,我们俩争执了几句,我把她好友删除了。
事后我觉得自己过分了,一边自责,一边反复拷问自己的心意。倘若再年轻一点,没有见过感情的苦,我会勇敢地去追随所谓的爱情;再年长一些,我也会选择尘埃落定,带好自己的孩子。但卡在不尴不尬的年纪,又处在事业的困难期,去追求这看似遥不及可的梦想显得那么不合时宜。我翻起了身边的圣经,一遍一遍地寻求字里行间的启示。
良久,我购买了去太原的飞机票,让我妈带上我的孩子,一起太原集合。
这意味着,也许她还在心意飘荡,而我已经倾家托付。
在登机前我查好攻略,据说太原有一个最大的游乐园,叫方特,每年跨年会有烟花表演,那里是度过新年的最佳位置。在机场我接到了等候已久的母亲,带上女儿直接去方特了。
路上和五六岁的小孩子聊天。
“宝宝,今天我们有一个秘密任务。在游乐园去找一个在逃公主。”
“嗬,她长得什么样子?她有长长的辫子吗?像艾莎公主茉莉公主一样?”
“嗯,她很随便,有时候扎头发,有时候披头散发。”
“她漂亮吗?”
“她是迪斯尼最漂亮的公主。但是今天跑到方特去看烟花了。”
“她坐魔毯飞过去的吗?”
“没有,她应该是边哭着边坐飞机过去的。”
“真可怜。我想抱抱她。”
“你会喜欢她的,她很温柔。”
一路上,我和女儿交流了彼此对公主的寄托。希望在那里能看到岱小乔吧。凭我那一点点的直觉,我觉得她也会去那里。
母亲听到我们的谈话,叹了一口气。
“真折腾。”
到了方特,我一手搀扶着母亲,一手拉着女儿,同时环顾四周注意会不会撞见岱小乔。我该和她说什么?以一个什么身份?听虹姐说,她还在婚姻之中。我去掺和做什么?自己的心事一下子多了起来。
在方特待了一个晚上,玩了飞天团子、甜蜜小熊、疯狂马戏团、旋转小花杯,冷到瑟瑟发抖。母亲也说冷,边说连把女儿裹着了一个粽子,露出一点脑门和眼睛,“不玩了不玩了,咱回家。”“我们还没有找到公主……”女儿咕哝。“公主大概在外面。”三人一路随着人流往大门外走,我冷不丁发现了穿着厚羽绒的岱小乔,头上戴着可笑的绿灯。
我赶紧和女儿说,“宝宝,看到那个绿灯吗?那个就是上海迪斯尼在逃公主。”
女儿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母亲拉起女儿的手,推着她顺着人流往前走。
女儿满是不高兴,“我还没有和她合影。”
看到她们俩往前走了,我假装问旁边一个女孩时间,边问边走,从外人看起来像是一对,从岱小乔的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在不远处看着她待在那里,心里暗暗地高兴,又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损人不利已的事。天气真的很冷,我在考虑要不要重新买票进去,出来的时候“巧遇”了她,这样她就不会傻傻等候了。我去了售票处,回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离开。落雪了,不知我们何时会再见,但此刻,真的共白了头。
新年后没几天,我们为纪录片拍摄而共建的群有人举报岱小乔身份造假,她并没有在出版社当编辑过。我满腹狐疑,想找到她在群里的反驳。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然后退群了。群里哗然,开始了好几天的讨论,大家不禁回忆她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拍摄时有什么行为特别奇怪,此后事件不断发酵,有的人越来越愤怒,认为隐瞒身份必定有所图,号召加强审核,抵制不熟悉的人进入纪录片圈子。
我在工作之余,开始默默地做一件事,查明岱小乔身份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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