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女报（woman1991）
插画师：Re° | 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作者： 耶雅亿
1
把噩梦里的魑魅魍魉都画出来
奶奶是有荣誉勋章的离休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
她很慈爱，一点不像上过战场的军人。
她一直跟我们住。我从幼儿园起就被爸爸妈妈逼着学奥数、弹钢琴……全家唯一不逼我学习的人就是奶奶，她只管养花、喂鸟、遛狗、做饭，晚上 7 点上床，早晨 4 点起床，跟我们仿佛不活在同一个世界中。
奶奶八十岁时仍腰板笔直，健步如飞。除满头银丝之外，她看不出来很老。她被子像豆腐块、衣服少而精、个人物品非常简单。奶奶从不摆自己离休干部的架子，跟街坊四邻都很和睦。她不谈过去的事儿，只关心时政，比我爸妈要有趣得多。
我半夜做噩梦的时候，溜进她的房间。她睡眠不好，不觉得是我吵醒她。她满脸笑容地陪我在床上画画。我把噩梦里的魑魅魍魉都画出来时，她笑着说：“你怕这？再看看，还怕吗？”。
我仔细一看，原来，魑魅魍魉并不可怕呀！
2
只有命可以拼，一毛钱也是命
我升入重点高中之后，妈妈每天带我从一个家教转战另一个家教……我唯一的休息就是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想着青春为什么这么长、这么烦、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有阵子电玩城风靡，父母如临大敌，奶奶却出钱请我去尽情玩乐。她玩得比我还嗨，只是在射击环节，她眼花看不清屏幕，但还是打出令人惊赞的成绩。父母说奶奶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英雄。她经常擦拭自己和战友们在年轻时戎装的照片。我窃笑：那个年代的军装好土啊！真没办法将奶奶跟游戏里热辣青春的美女战士们联系起来。
高考前，或因青春期荷尔蒙汹涌澎湃、或因父母对我的期望实在太高，我感到自己的身体里好像装一只小野兽般，说不出、又搔不到，莫名其妙地发脾气。
一天，我把练习册撕得粉碎，疯一样吼退学。
我爸都惊慌失措，我妈绝望地哭出声。奶奶看到家里硝烟弥漫，把他们劝出门，然后淡定地打扫卫生、擀皮剁馅儿、给我包饺子。我对着卧室的枕头一通拳打脚踢，渐渐平静下来。我洗干净手，凑到桌前包饺子。
奶奶一边忙活，一边说：“你5岁的时候，一口气吃了15个饺子。你吃完之后跟我说：‘奶奶，早知道吃15个饺子能饱，我前面的14个饺子不吃就好了！’”
我笑自己当年好蠢，奶奶说 ：“你现在所经历的都是前14个饺子。你信不信，等你将来长大后，准怀念有父母管着你、有奶奶给你包饺子吃……”
那天傍晚，我陪奶奶去遛狗。一个老爷爷看中我手里拿的矿泉水瓶子，跟着我走还催我快点喝完给他。
我心里瞧不起老爷爷，觉得一个大男人怎会为1毛钱而失去礼貌与教养。奶奶却跟老爷爷聊起来，得知他儿子媳妇都下岗了，他出来捡破烂是想给家里减轻负担。
老爷爷走远后，我问奶奶：“1毛钱能减轻啥负担？”奶奶幽默地说：“很多人没办法拼爹，只能拼命。1毛钱对有些人来说，就是一条命！”
3
你毫不珍惜的今天，是别人拼命换的
我读大学后，奶奶有时住进部队的疗养院，有时住在医院的高干病房里。
每次我们去看她之前，她定让人为她戴上假牙、梳理头发、披一件考究的外套，再用漱口水清洁一下口腔。
一天，房间里只有我跟她两个人。她拉着我的手悄悄问：“你半夜还打游戏吗？”
我惊呆了！原来她早就知道我挑灯鏖战的秘密啦！
奶奶说 ：“我年轻的时候，半夜偷偷摸摸地起来看禁书。我用手电在被窝里杵着看，一直没被发现……”奶奶的脸上有一丝狡黠庆幸的表情，她说：“人年轻的时候都一样。”
临走时，她拉着我的手说：“时间对年轻人来说，总是特别客气；对老年人来说，总是特别狠心。……女孩子以后成家了，属于自己的时间就少了。你毫不珍惜的今天，是别人拼命换来的！”
奶奶的声音很柔和，我的心里却“咯噔”一下子。从小到大，奶奶从没高声过，话却句句在理。回校后，我收敛许多，不再打着自由为幌子做浪费时间的事情。于是，在期末我拿了奖学金回来，奶奶可高兴啦。
我大三初恋，在大四时被小学妹横刀夺爱。我痛不欲生，哭一个礼拜后去奶奶那里倾诉。看得出她身体大不如从前，她说自己体力不支，推荐我看一些战争的老电影。我们一起看《地道战》、《地雷战》、《英雄儿女》等老片……说来奇怪，这些老掉牙的影片竟然抚慰我的心，好像“渣男贱女”都随着炮火变成碎渣一样。看过瘾了，心里也不痛了。
奶奶说：“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才能泰山压于顶而色不变。”我看着奶奶的脸，很难将电影里的场景与慈祥平和的她联系起来。我不敢想象，她的青春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那段时间苦闷，奶奶让我练钢笔字帖。写着写着，我的心就定下来了。一天，我写道：“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我连续抄了十遍，豁然开朗。青春短，多少人光是活着就拼尽全力。从那天起，我无论多喜欢一个人都不再倾其所有地投入，而保留自己的空间、选择优雅的姿态 ；我无论多难过，都不纵容情绪化太久……这或许就是成长吧！
4
不去论断别人的吝啬与失礼
我最后一次见奶奶，是我 26岁的生日。被癌症折磨到骨瘦如柴、面如蜡色的她，见我之前特意擦了一点口红。
见我流泪，她轻声问我 ：“你是不是又失恋了？”
看，她总有她的幽默，将生死离别化解得云淡风轻……为安慰我们，她带着喜悦和满足地说 ：“我一直在跟死亡讨价还价，希望能等到你结婚再走，可惜啊，时间对老年人来说，总是特别狠心。”
我拉着她的手，哽咽着点头。
伴着落日的余辉，病房宛若教堂。灰尘在绚丽的光线中舞蹈，我有一种穿越时代、走入永恒的感觉。
这天深夜，奶奶去天堂。我无法适应，仿佛被命运粗暴地拎起来，硬塞进一场我最不想参加的葬礼，跟她匆匆道声永别……葬礼来了很多老年人，我一点都没哭，也不理解他们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我站得腿都软，奶奶经常教育我：“在白发人面前你要站起来。”我从来不站，在她的葬礼上却想到这句话，一直站着。
丧事之后，我坐地铁回学校。
在人流中，我竟时常看到奶奶的身影。透过地铁车厢的窗户看隧道的黑暗，我又瞥见她的白发——每一道伤感与颓然的感觉涌上心头的时候，我都像在经历着神奇刻刀的雕琢，痛彻心扉又似无感。
忽然，地铁上一阵喧哗。
一位衣着寒酸的妈妈不断怒骂玩丢地铁票的儿子。很多人诧异又嫌弃，纷纷指责这位妈妈太过分。
我走近她，悄悄地递给她10块钱。她止住骂，看我一眼，然后抱着儿子默默流泪。
我知道如果奶奶在的话一定会这么做。因为10块钱对这位妈妈来说，就是一条命。奶奶说命运对有些人特别狠，真正的艰难都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当你想去论断别人的吝啬与失礼时，不妨先扪心自问我能做点什么。
车到站了。那位被骂的孩子恢复灿烂的笑容，下车时还跟我挥手再见。看着母子的背影，我在葬礼上一直忍住的泪水决堤而出。
5
最好的怀念，是珍惜当下
我许久都没从丧亲之痛中释然。
内心像是豁开一个口子，悄悄在化脓。有人建议我忙起来，我就在工作之外又报英语口译和会计师的培训班。
我学会化妆，每天涂眼影液的时候都有一种上战场的感觉。仿佛是拿起自己的弓箭与箭袋，装好子弹，备好手榴弹。我从一个懒懒散散、只要追求内心感受的文艺女，到一个惜时如金、喜怒不形于色的职场女性 ；从一个懵懵懂懂、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辈，到关心起爸妈的血压血糖、早晚打电话问候的孝顺女儿 ；从一个因失恋哭一个月的“傻白甜”，到一个淡定考量相亲对象的“心计女”……万水千山，就这么走过来。
每次撑不住的时候，就去旅行。坐绿皮车、去夜市摊、逛城中村，看那些不一样的生活。奶奶说得对。没什么比命运更公平、锋利、锱铢必较。你以为活着很不容易，其实比你苦的人数不胜数。
没有岁月静好，只有负重前行，于悲悯中疗伤，且行且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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