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远和马晴约在了人民公园的鹤鸣茶社,这里离刘海远任教的学校远,离大东巷子也远。
赴约之前,刘海远特意好一点的理发店剪了个头发,他那稀疏的头发快要盖不住头顶的贫瘠,他坐在理发店的椅子上盯着自己的样子,对发型师说:“这位老师,请不用剪太短,给我打理打理就行。”
年轻的发型师笑了,他用小拇指划了一下自己额头前的刘海,撒娇似地说:“老师,你叫我托尼就行。”
“这是你的英文名?”
“不不不,艺名,干我们这行的,不都得有一个艺名嘛!”
托尼在刘海远头上折腾了一个小时,又是吹又是剪,剪完了又吹,吹了又剪,终于在喷完定型水后结束了创作。刘海远一看,自己的头发仿佛长回来了似的,显得蓬松又茂密,一下把他拉回去了好几岁。
刘海远十分满意,他没有选择坐公交,夏天的公交里面味道太大了,人又多,很容易把精心打扮的一身毁于一旦,他打车到人民公园的时候,离跟马晴约的五点还差半个小时。
天气太热,公园里都是懒懒散散的中年人和老年人,除了躲在竹林里抖空竹的的,就是带孩子、带狗来随便溜达的。刘海远在公园里走来走去,颇有兴致,女儿小的时候,刘海远最喜欢带她到这里来,赏一些时令的花草、坐坐公园湖的游船、喂喂小金鱼,是这父女俩的必修环节。嘉华每次看到公园里一对夫妻一起带着小孩来玩,总会问他她自己的妈妈呢,每次刘海远都找个新奇玩意儿把嘉华糊弄过去。
直到嘉华六岁生日时,父女俩坐在公园的游船上,嘉华又提起这个问题,刘海远才撒了个拙劣的谎,说妈妈去探亲戚了,要很久才回来。刘嘉华摇摇头,抓着喂鱼的饲料,一把撒进湖里后犹犹豫豫地问:“妈妈为什么不要你了?”
刘海远像是被人猛地打了一拳,蒙头蒙脑,半天说不出来话来。
“是不是......喜欢别人了?跟别的叔叔走了?”
刘海远低着头看着船外随着波光飘荡的湖水,流了泪,他对女儿说:“你想妈妈吗?”
六岁的嘉华偎在父亲的身上:“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那天的游船,把刘海远和嘉华之间隐晦的那层纸戳破了,两人被带到了一种新的生活信念当中,刘海远觉得六岁的小孩懂得大人之间的情感残缺是有些残忍,但这种明明白白的残忍让他开始更加坦荡地面对生活、面对女儿,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从那天后,父女俩的感情越发地亲密贴切,嘉华再也没有提前过她的母亲。
想到这里,刘海远眼眶湿润了,嘉华的母亲在嘉华一岁不到就离开了他,走得甚是决绝,除了两件换洗衣服,什么都没带。刘海远对突来的变故措手不及,在学校里忙得昏天暗地的他连夺走妻子的那个男人的姓名、职业、相貌一概不知,更不知道如何给一岁不到的女儿冲奶粉、做辅食。但是,这十几年总算是摸索着过来了,九年后再次站在公园的湖边,刘海远大大地舒了一口气。
时间已到三点,刘海远快步向鹤鸣茶社赶去。茶社里坐着几个打桥牌的大爷,边甩牌边喝茶,靠着湖边的一个茶座上坐着一个穿着黄裙子的女人。正是马晴。
刘海远走过去,站在马晴对面,轻轻问道:“请问是马晴老师吗?”
对面的女人跟照片上一样,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化着淡妆,披着头发,额头上微微渗出一些汗水,把少许头发给黏住了,看起来像是才赶到这里。她站起来,脸红着对刘海远说:“是的,我是马晴。”
刘海远和马晴在茶社里坐了两个小时,两人都你问我答地一句一句聊着,都是些无伤大雅的闲聊,彼此都没有询问对方私人问题的意思。两人在茶社里显得特别显眼,不时有人转眼去看他们,马晴显得特别不好意思。天气微微转凉,比下午时舒服了很多,周围甩牌的声音,添茶的声音,吆喝的声音越来越多,公园迎来了它的高峰时刻。
马晴说:“刘老师,我们去吃饭吧?”
刘海远一看表:“好好,不好意思,聊着都忘了时间了,我们去吃饭。”
两人来到公园外,一条街都是餐馆。
刘海远客气地问道:“马老师,想吃什么?”
马晴指着那家有名的“努力餐”,说:“要不吃那家?”
马晴点了四个菜,每点一个就问一下刘海远“可以吗?”,刘海远都笑着点头“可以可以!马老师点就行。”
点到第五个菜,刘海远说:“马老师,要不我们吃着不够再加,免得浪费了?”
马晴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你看我,就想着怕刘老师吃不好,一下点多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结账的时候,刘海远才知道这家餐馆消费这么贵,作为一个大学教授,工资不差,但除了出差去开学术会议会有一些宴席较好,但他私底下还未和嘉华出来消费过这种档次的一顿饭,刘海远一下想到嘉华,心里生出些许愧疚,想着什么时候也得带嘉华来吃一次。
嘉华和张一川的见面,改变了嘉华对秦月的完全信任。秦月回来后,晒黑了一圈,给嘉华带了椰子糖和一顶海边风的帽子。
秦月坐在嘉华的床边,笑着说:“怎么?看着不是很高兴啊?”
“我有什么高兴,有什么不高兴呢?”
“少来了,走吧,我陪你去买内衣。”
“不用了,我姨妈陪我去买了。”
秦月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姨妈?你不是好多年没跟那边亲戚联系了吗?”
“总不能心里疙瘩一辈子吧。”
秦月“啧啧”了几声,站起来打开嘉华的衣柜,翻了半天:“内衣在哪呢?我看看,知道你的尺码,但我还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式的呢。”
嘉华伸手把衣柜门关上,对秦月说:“别找啦,知道你来,故意给藏起来了。”
两人出门去市中心吃了一顿晚饭,秦月滔滔不绝地讲了她此次旅行的见闻和感受,丝毫没有提张一川的意思,嘉华几度开口想问又给咽下去了。
和秦月告别后往回走时,嘉华又不自觉地经过了上次那家内衣店,她看着店里展示的一件件内衣,在灯光下发出或柔和或性感的光芒,旁边的一个模特身上穿着一套粉色的内衣,带着蕾丝边,挺胸扭腰着,看起来自信又骄傲。嘉华不禁挺起了背,想象着自己穿着的样子。
突然有人拍了下她的肩膀,吓了一跳,转头一看,张一川。
“吓着了吧!”张一川在嘉华面前开朗地笑着。
“你怎么这么幼稚?”嘉华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张一川一下收住了笑容:“呃,好吧,下次不吓你了,干嘛呢?”他看了一下嘉华背后店面的模特“买内衣?”
嘉华窘迫地说:“没啊,看看而已。”
张一川哈哈大笑,摸了摸嘉华的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喜欢模特身上那套吗?我看你盯着看了好半天了。”
这下嘉华的脸红得跟柿子似的了,她不知道是因为张一川的举动还是张一川的话,说:“张一川,谁让你摸我头了?我跟你很熟?”
平时在学校里,女孩子们都羞于公开谈论内衣。除了几个闺蜜之间小心嘀咕,十几岁的女孩大都认为这是一件让人又尴尬又不得不面临的成长问题,对身体发生的变化无能为力,不喜欢成年女人的大胸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也不希望自己的胸也变得那么的招摇和不可控。嘉华没想到张一川是这种开放的人,这也难怪,张一川常在假期去国外长住,思想外放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嘉华虽然对张一川的发现和询问有所恼怒,但也只能迁怒于张一川摸头上。
张一川说:“我上次跟你说了那些小秘密,我以为我们是盟友了。”
嘉华切了一声,说:“你?我盟友?”说完嘉华转身向公交站走去。
张一川跟在嘉华后面,喊着“嘉华,你又生气了?”,嘉华完全不理她,刚好公交车来了,嘉华一下跳上去,张一川想跟着上车,前面的人挡来挡去,他刚好被拦在关上的车门外。
刘嘉华怎么也想不通,两次来内衣店前都能碰到张一川,运气也太“好”了,这次还被张一川看了个透,为什么她的买内衣之旅竟然如此坎坷?她不禁怪罪起秦月来,要不要秦月背着她去“追随”张一川,她早就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秦月回来后对张一川闭口不提,她却在买内衣之路上遭遇张一川两次。刚刚张一川被拦在车门外的囧样,出现在嘉华的面前,嘉华一下笑出声来,车上好几个人看了她一眼,然后上下打量着她。
回到家后已经是晚上七点,父亲还没有回来。嘉华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灯也不开,一个人在愈渐昏暗的光线里想着今天发生的事情。父亲第一次因为一个女人晚归,虽然嘉华知道,第一次见面,两人不会发生什么特别跳跃的事情,但是心里却莫名地涌出一阵失落感。如果父亲再婚,她和父亲之间这种亲密的、相依相偎的生活就要结束了,虽然嘉华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与父亲渐行渐远,但生活始终是他们俩的,更多地说是她的,当一个陌生的女人加入进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生的家庭,那个陌生的女人终将会分裂她与父亲之间完整的纽带,从此以后,生活不再是父女两人说了算,那到底是谁说了算?还是说三人之间有一个平衡的、互相尊重着过日子的关系?嘉华心里忐忑,她希望是后者,她难以想象父亲从此掉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中,贪恋温柔乡,抛弃掉她。
嘉华越想越复杂,尽管当时是她鼓励父亲去见马晴,去找寻人生余下的幸福可能,可她是无法做到无动于衷的。她突然想到这两年,她对父亲的冷漠和不亲切,不就是在一点点远离父亲,一点点地抛弃掉他吗?原来每个人的人生从来就不是并行的火车道,一直都处在愈发靠近、愈发远离的道路之上。想着想着,嘉华睡着了。
一阵敲门声把睡梦中的嘉华惊醒,嘉华从沙发上努力起身,打开门之前,她喊着:“爸爸,等一下。”
打开门后,门外站着的竟然是秦月。
还未等嘉华开口,秦月的质问声如惊雷一样打蒙了还未完全清醒的嘉华:“你跟张一川什么关系?”
“我看见他跟你在一块,还摸你的头了,就在我跟你说的那家内衣店前!”
嘉华想开口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说呢,刘嘉华,还骗我你姨妈给你买内衣了,要不是我跑回来想给你买件内衣补偿你,我还不知道你早就和张一川好上了。”
嘉华没想到秦月以如此方式坦白了自己对张一川的心思,她笑着说:“秦月,你怎么了?你这样吓死我了,我跟张一川什么都没有,都是误会呀!再说,你跟张一川又怎么了?”
秦月两颗泪掉下来:“嘉华,你别装了,张一川都承认了,他说他就是喜欢你,不喜欢我。”
嘉华想,完了,这个张一川,不喜欢秦月干嘛非得把我扯进去。
秦月坐在嘉华家的沙发上哭了足足半个小时,嘉华想问她是什么时候喜欢张一川的,想问她为什么一直瞒着自己,但看着秦月那张伤心欲绝的脸完全开不了口。
秦月一直在说:“嘉华,你跟张一川好多久了?算了算了,别说!我听了难受!”嘉华一直在解释都是误会都是误会,秦月像是打了预防针似的,对嘉华的解释完全不信,到最后,嘉华一个字都不说了,看着秦月哭。
门口传来用钥匙开门的声音终结了这尴尬的气氛,秦月几下擦干净脸上的泪水,对刚进门的刘海远说:“叔叔好!”
刘海远一边换鞋一边说:“哎呀,秦月来啦,你俩吃饭了吗?”
秦月站起来说:“早就吃了,叔叔,我先走啦,待会儿没车了。”
嘉华坐在沙发上,看着秦月走出去,刘海远招呼着关上门,对嘉华说:“怎么不送送秦月?”
“来了多少次了,没什么可送的。”
嘉华知道,她再也不用送秦月了,两人算是完了。
一个月后嘉华生日那天,她收到一个同城快递,打开一看,正是那天模特身上穿的那套粉色内衣。嘉华吓了一大跳,拿出内衣旁边的卡片,卡片上写着“生日快乐!知道你不好意思买,我帮你买了,大小问的秦月,不知道合不合适,可以换。 ”,署名是导致嘉华和秦月友情破裂的元凶——张一川。嘉华像是被烫着一样,浑身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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