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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尼的店

托尼的店

作者: 大米卓玛 | 来源:发表于2020-04-27 21:46 被阅读0次

    出于好奇,我真的在知乎上搜过,如果男理发师是Tony,那女理发师呢?答案千奇百怪,阿May (占比很高),然后是Linda,Alice,Lucy,竟然还有一个叫小红。家门口的托尼是每个姑娘的好梦。十五分钟内可到,手艺靠谱,不推销不聒噪,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遇到离家最近的这样的托尼(其实叫Tina)也至少地铁半小时路程。后来,她回家带孩子,再不出山。我只好像寄居蟹那样,辗转寻找下一个螺壳。

    我的朋友TT对此嗤之以鼻——真正的家门口的托尼是没有英文名字的。那些散布在意想不到的拐角处,夹杂于洗衣店和烟纸店中间豁然一亮的霓虹,或者委身居民小院私自营业的工作室里,手上娴熟冷烫热卷,腹中方圆百里八卦小道了然于心的,才是灵魂。

    TT家附近就有一爿小店。五十平的门面,格局近乎奢侈——除去三个洗剪吹的座椅,一个洗头池紧挨着洗衣机;其余留白空间悉数奉献给一溜长条沙发凳,还嫌不够,又添上四张靠背椅和摆着速溶咖啡、茶包并且能烧开水的迷你吧台。这配置暗示做一个头发的背后陪衬着起码三四个闲扯的。每天都是一次悠长的茶会,永远的热闹和故事。

    男主人绰号老K。其实,这原本是店里那只肥硕的大三花的名字。抱过来的时候还是一只小奶猫,细声细气的,怕养不活,便起了一个威武的小名。老K很受疼爱,三餐不赖,曲线丰腴,渐渐成了名副其实的大扑克。它喜欢霸占一张做热烫蒸气的椅子睡午觉。但凡没睡醒,凭人怎么叫都不肯让。大家笑称它是镇店大王。于是,它就叫大王了。原来的老K爸爸,降级为老K。

    我第一次和TT去老K的店,正值她家动迁数完砖头。TT说她马上要有钱了,豪气地请我烫头发再加个护理,顺道带我探索一下逐渐消逝的老城棚户区。老K的家也在这片区域。我们去做头发的那天,雾气弥漫,下午飘起细密的冬雨,阴冷到骨子里滴出水来。TT推门而进的刹那,老K打住正热火朝天的谈话,冲着我们兴奋地叫道——经99%了!TT无缝衔接地附和道“我刚路上刷了,99.13%!”这是对community这个字最生动的诠释。只有生活在这个community的人才对的上这样的暗语。签约率过了99%,每家都会额外再得一笔奖金,这笔钱意味着可以离从小到大的老宅再近那么几米,也是好的。

    气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今天剪、烫亦或无聊吹个风,不过是一层介质,真正的波动能量来自挥舞剪刀的手和后排沙发凳上的交锋。熟客自便,咖啡和茶要求别高,借着有味道的水助兴而已。老K的嘴皮子是店里的二把手,当家的是老婆。客人由她手上做完造型丢给老K去善后。老K的媳妇是云南纳西族。这在本地是罕见的。她学了手艺,从西南破落的明楼搬到老K家的棚户房,一住也快20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踩着抖抖的木梯,楼下做饭楼上围桌,小日子有声有色。

    “今年的海鲜真真好。”小媳妇活儿利索,抓一缕头发手起刀落,眼神瞟一下后排的陪客绝不怠慢或冷落谁。她早就学了本地话,给我们科普澳龙和红龙肉质的区别以及自己如何上了当,还有台式蒸箱的那些坑。“我新房子一定要嵌入式的,不然家里的橱柜就毁了。”除了生活常识,偶尔也有非常劲爆的。比如对面洗浴店的一个小妹每月都要横跨整个市去监狱看她男朋友。曾经和她同在一个洗浴中心的小伙子被一个离婚的富婆看上,请他去家里做按摩。半推半就地,两人暧昧上了。只是没多久,这个新来的小妹让男孩定下心来决定好好成个家。接着么,老掉牙的狗血剧情上演了——富婆不愿分手,那些明码标价的礼物都附带更深的桎梏。富婆叫人把男孩打了一顿出气。如果这事到此吃个哑巴亏可能就是格林童话的live happily ever after。但男孩不服气,冲到富婆家,开门就给她两拳头。哪知富婆也藏一手,让她的健身私教住在家里。男孩自然不是私教的对手,又被打了一顿。荷尔蒙彻底爆裂的少年抄起地上的哑铃,失手打死了人。“一生就这么毁了。”出了人命,无论什么缘故都是无期。唯一的希望是减刑。最终好像减刑到20年。小妹决意等他,每月定期探视风雨无阻。“一晃已经五年。”人间,多么微妙。

    随着拆迁的收尾,老K的店开始担心后续的营生。虽然附近还有好些老主顾,但流失也近一半。没想到大家对这个亲如自家后厨的小天地的爱如此热烈和深沉。走的人有七八成续卡和办卡。无论多远,“最多两部地铁还是要回来走走弄弄头发的,老K侬放心!”TT这个坑子也破天荒地表态支持。后来,她新房子三缺一叫我去玩的周末,总要再拉我一道去老K店里洗个头也好。然后,从我这套现,要么买杯奶茶交换。“每次都我白请,你好意思啊?”

    切,我有啥不好思呢。TT的精明不输老K媳妇,或者更应该倒过来。去店里的次数多了,听纳西阿May的故事,比她的手艺精彩。

    “我小时候在省城读高中,家里给的生活费每月200,紧巴巴的。想买双新的运动鞋,也想买玉兰油的面霜,哪里够。我就去沃尔玛门口做推销员,卖旺旺雪饼。一个月挣小两百。后来我自己把试吃的分量从四分之一片提高到半片,反而成交率上升了。刨除我自己承担超出份额的试吃部分,赚的更多。后来我一直有习惯记超市商品的价格,还拿个小笔记本记。这样你就知道他们打折的时候是真便宜还是有水分。有一次,沃尔玛搞商品价钱大竞猜。我同学托着我坐他肩上,你猜怎么着,我完完全全说中了全部原价,抱走一台电视机,现场以700的价格出售,两人平分赚了一票!”

    老K听他媳妇说书总是偷笑,老夫老妻两耳生茧,又不便戳穿的尴尬。有人会起哄“你怎么没嫁给那个能托你的人啊?”老K媳妇那时很苗条,90斤上下,随便一个男生都可以托起。但她誓死不再回到怒江边的老镇。那里有很小的时候就愿意把香煎糯米饼最脆的饼皮分给她的好友,也有看到她被黑帮追打非但见死不救还在高考前把她课桌里的笔记书籍全部卖了换钱的同学,因为“他说他以为我死了。”

    TT冷哼一声,世外桃源都是骗人的。就像所有的拆迁都是拆家。几番撕裂,多少人连最起码的体面都无法维持。TT说这辈子二伯一家就是死光了她都不会去看一眼,因为“到现在还不肯把动迁款剩下的部分给我们!”谈话一旦沉重了,老K就殷勤地从吧台抽屉里拿出私房茶,招待大家。谷雨后的白毫银针鲜叶,色味轻柔,败火降压。今年体检结束,TT查出高血压。老K说——过完年,街道打电话说我的店不能开门,我也瞬间高血压!搬了新家,嵌入式蒸箱到位。老K撤巨资买了帝王蟹——米道一只顶!日日饕鬄盛宴,天天购物车满;美味的、智能的、好看的统统添置。直到形势日渐不妙,才老实地捂住口袋。老K的妈教育他“我的话没错吧,要不是我拦着没买扫地机器人!再好的机器人能好得过我吗?”

    沙发上的TT笑弯了腰。我说你这头洗得不值。如此放肆地笑,回头得花钱除皱,又该心疼银子了。这次轮到老K接我的话,如今我也算熟客了。他记得我上一次来做护理是整整半年前——银子总会有的,那个机器人我终有一天要买的!

    后记……有多少个托尼店,就有多少故事。我家门口也有一对姐妹的店,那是太后的心头好。我陪她去过很多次,也知道姐姐手艺比妹妹好。最后妹妹干脆找份工作上班去了。邻居们除了剪头发还在边上打牌赌钱。洗牌的闲暇也会自发拿起扫帚帮忙扫头发,好像是自己的店一样。只是,我的稻草头依然不是很信任老K,我还是要继续开发下一个托尼,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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