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

一

似是在昏暗中醒来。她睁开眼睛。看周围的一切。天还没有大亮，窗帘露出一角。昏昏沉沉的，像是渴睡人的眼睛。现在清晨五点钟。

也不想再睡下去。她起床，去厨房冰箱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在喝下以后，抽一支烟。开始整理思绪。出门几天，要带的物件，衣服，行程的计划。以及遇到熟人该怎么圆谎的借口。像是整理剧情。她开始收拾东西。一切收拾妥当以后。她带上行李箱，叫车前往车站。

最近公司事务不多。她给自己挤出了一点时间。决定得做些什么。差不多有两年的时间。未曾见到M。有时候，她会怀疑这个人是否存在。他们很少联系。电话和短信也很少。自从她离开那里，就再未见到他。也曾有留给M考虑的时间。他有他自己的秩序和圈子。通过他的朋友圈地理定位，知道他一直在忙。到处飞，每到一个地方，总会有会议等着他。他不乱，他有他自己的节奏。他对待任何事情似乎都是这样，井然有序，井井有条。面容干净，身材保持得当。经过他身边，可以闻到古龙香水的气息。

（每次闻到这气息，对她来说都是一种确认。那是他。她迷恋他）

他面容俊朗。工作方面处理的干净利落，颇受高层器重。也有不少女性对他表示青睐。他也知道。也不拒绝。他一直这样，不表态。似乎这些事情都不会让他皱眉。有一次在公司年会上，遇到女生酒醉鲁莽告白，他也笑笑，把女生送回去。

然后呢，她问M。没有然后。M说，然后把刚点上的烟递到她的嘴边。在灯光昏暗的房间，吻向她的脸。

二

她还能记得，她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

公司的周年庆典。她是主持人，那时M和她搭档，在此之前并未认识。在公司很受欢迎，据说似乎一直单身。不知道是不是喜欢男人。在茶水间抽烟时，有时候会听到有人提到M。因为不在同一个部门，所以也并未真正接触和定义。关于他的感情问题，也有不少女性同事谈起。她详装做事，听他们口中描述的这个人，脑海想象和勾勒出这个人的形象来。

彩排前，她在会议室看主持词。有人推开门，她转脸看见他，白衬衫和西裤，他没有打领带，扣子解开了两颗，微微一笑，向她走来打招呼。这一瞬间，她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像是某种宿命，这样的气息，竟让她有了生理反应。她为这样的念头感到羞耻。但是也是这一瞬间，在以后的漫长时光中，在他靠近她进入她的时候，在无尽长夜想起他的时候，在与他拥抱告别的时候（在最后一次拥抱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从此竟是后会无期），那都是对她的慰藉和幻灭。

彩排和演出一切顺利。他们俩配合得天衣无缝。他们开始私下联系，关于工作、生活、爱好，很多话题，他们都很聊得来，好像是等待了很久，遇到一个可以棋逢对手的聊天的对象。都有些相逢恨晚。他们的某些爱好和品味也相似。她开始关注他。工作方面与他有交集的地方，她都会试着去做，尽量不露声色。她不想被他人看到她的企图，招来公司其他女性的嫉妒。她选择小心翼翼。

三

有一次她和M的部门，因为一个方案合作成功。M表示谢意，请她吃饭。没有当即答应。她在想着更远一点的事情。她想要他。因为迷恋他。她迷恋他工作时的气场和决伐，迷恋他的面容，迷恋他靠近自己身边的那股气息。那些都是她不对任何人包括M都不提的隐秘。像是黑暗中燃烧的火，一直在烧。不为人知。无声无息。她担心自己若是吐露自己的想法。现在平和的状态将不复存在。她在忍。况且她已经有对象。对她无微不至。

所以每当她想起M。因为有不纯的念头，面颊会有发烧的灼热感。

她推掉了这次约会。

三个月以后。她在下班的路上遇见M。他停着车，在路边便利店买香烟。看见她走过，突然童心一动，用手捂住她的眼睛，她吓一跳尖叫了一声，但随即闻到他的气息，便确认是他。

她装作生气责怪他。M却笑个不停，愿意请她吃一顿当做赔罪。她心情愉悦便欣然答应。

他带她去他喜欢的餐厅吃饭，他来点餐，蔬菜禽肉都搭配合理，亦有甜点和汤。他统统都负责好不劳她费心。口味差不多一致，聊聊最近几个月发生的一些事情和变动，还有最近看的小说，计划明年去哪里旅行，相谈甚欢。她一度有一种错觉，他们是前世早已经就相知的伴侣，现在的遇见，是以后为了一直在一起。他们会结盟，相濡以沫，对抗这世间的种种虚无。

聊到晚上十点钟，身边的食客走了一桌又一桌，餐厅也快要打样。他们的话题还没有结束，他也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正好旁边有酒吧，不如我们去喝一杯吧。M说。

好。

四

“你想和她上床，她也想和你上床，你们都知道总有一天你们会上床，但不知道你们会在哪一天上床，这就是最好的时光。”

喝酒的时候，她在幽暗的灯光下打量他，因为酒精的关系。这是她第一次装着胆子没有忌讳地细细观察和直视他。他的眉眼，挺拔的鼻子，薄薄的嘴角，他畅快的笑，他的身形。她开始有醉意。喝醉后的灼热和脸红，还有大笑，让他们都感到很轻松。但是她的意识始终清醒。她知道她当前的想法，她想要拥有他。抛去衣物，看见他一丝不挂的胴体，与他拥吻。

M看出了她的醉意。他叫了车，带她到酒店办理住宿。因为他的工作性质，经常到这家酒店，工作人员像他致礼和问好。也对她报以笑意。但是他们不是情侣，也不是夫妻。她想试图去抿出这笑意的背后有些什么意思。不过当下更重要的，是在他的身边。她不想保持理智。

关上门。她坐在床上，M给她倒了一杯温水。镇定看她全部喝完。然后，他走过来，靠近她。她看见他的睫毛越来越近。他们亲吻，拥抱对方。在他进入的那一刻，她因为巨大的愉悦，手腕的内侧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疼痛。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但是在那一晚，经过反复无数次的确认。那种体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法描述。只能感受。他们一直持续，不说话，这个时候，话语显得多余。像是两只在幽暗洞穴的动物，看见对方手持着的火把。互相取暖，互相慰藉。

原来你在这里。

五

日子照旧如常。一切相安无事。她暂时并未想要逾越这一层边界和关系。他也没有承诺或是提到他们未来的话题。正常保持联系，无论是工作或是生活方面。茶水间还是能听到关于M的传闻。对他抱有爱喜的女生依然前仆后继。她也一直在听，默默不语。

他们私下有更多的碰面。她喜欢和他在一起的时光。一起看电影，购物，逛街，做爱。心照不宣。彼此都有默契。像是情侣一样。但是在朋友或是公司的聚会时，他们不带上对方，反而不相干的带上其他同伴。各玩各的。

M是她不能说出来的秘密。因为她有男友。她知道一旦大家知道他们的关系。她必定被人斥责，侧目。M也会陷入负面局势中，他最近似乎要升职，如果曝光，对双方，都有害无益。他是她只能在黑暗中，在睡梦中想起来的慰藉，因为无法拥有，一直暗流涌动。情欲固然美好，也是她所背负的罪。在他们做爱结束以后，都像是审判，一遍遍地拷问她。他则面目镇定。

他始终都那么镇定。不惊不惧。一开始，她欣赏他的这种镇定。现在，她开始讨厌的他的镇定。所有事情似乎和他事不关己。包括她，也似乎只是他路过的风景，他玩味的花。只是一件事情而已。她摸不透他的心思。除了做爱，他什么都克制。

如此而已。

六

火车八点准时出发。

提示上车的声音把她拉回到现实。现在车厢里嘈杂一片。

窗外的风景随着火车的开动，由缓及快向后倒退。她起的太早，现在感觉到了困倦。她闭上眼，开始计划这次短期旅程。其实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去观光的景点。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再次确定。去找他。她想要一个答案。无论是与否。两年的时间，因为工作调配，没有见到他。她隐隐觉得，如果一直没有问清楚，她以后注定遗憾。哪怕是他没有选择和她在一起，她也尽力了。

到达终点站，他在出口接她。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但是她一眼就看见他，就像是第一次看见他那样，他穿得体熨烫好的衬衫。对她微笑。好像两年的时间全部都是虚空，统统不作数，一切都像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一样。没有生分，没有不适。

又似乎你是我前世的情人。辗转种种，只是为了现在遇见你。

再次回到那家酒店，那个房间。傍晚站在落地窗前，看脚下的世界灯火流萤，世间的繁复无常。她喜欢观察傍晚时分的天色。白昼将逝，夜色缓缓拉开帷幕，夜晚对她来说，是另一个舞台，它代表了另一种可能性，它包含着暧昧，黑暗，温柔，危险。它让人卸下防御的面具。目光闪动。

与尔之宴，欢笑晏晏。盛宴之后，泪流满面。

七

他们再次这样，面对面。在路上他俩一直开对方玩笑，插科打诨。但是现在，他们都看对方，不说话。她走近他。开始解开他的衣衫，不急不躁。亲吻他每一块裸露的肌肤。他熟悉的气息再度袭来，包裹着她。她忽然感到伤感。她预感她以后也许再也遇不到这样的机会：只有面对他的时候，她完全放松，因为欢喜他，她不怕M看见她因为快感而微微扭曲的脸，她发烫的、裸露着的不够完美的身体，她睁开眼看M的表情。他镇定并残酷的表情，却都加深她对M的迷恋，她同时又讨厌他的镇静……

如果时间可以一直暂停在这里，该有多好。她想在这一刻睡着。不想醒来。不要有人来告诉提醒她的现状。她心知肚明，在车站看见他的时候，她看见他左手无名指有一道白影，那是婚戒戴久以后摘下来的痕迹。他结婚了。但是她从未知晓。他从没有告诉过她。似乎是她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

现在，她脑袋一片混沌。因为事实太残酷。她不能平静，眼泪也流不出来。在这两年的时间中，她无数次想象他们再次相遇的情景，因为这一次确定，她告诉他自己真正的想法。她想和他在一起。她已经决定离开男友。但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没有告诉M，她的发现。她不想保持理智，他离她越来越近，她感受到他的体温。像海浪覆盖过来，打在她的眼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