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洗洗吧,这是锅炉房提来的温水。”十多分钟后我刚把床铺收拾停当,机械修理工提着水桶回来了。他往洗脸盆里倒了半盆水,对我说道。
“嗯……”他这么一来让我倍感温暖,想说句感谢的话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那时候“谢谢”这两个字总是羞于出口。
七八个小时在山路上颠簸,又是坐在解放车的后车厢里,灰头土脸的样子肯定狼狈极了。连着洗了三遍头,脸盆底上还有一层沙子,机械修理工又为我提了第二桶水。洗头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考虑着一个问题——他出去提水前后不过十多分钟,对我的态度由冷转热的变化咋就这么快呢?
“你还喜欢看书?”机械修理工看到了我枕边放着几本书,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神色。
“没事的时候随便翻翻,也谈不上喜欢。”我向来不喜欢张扬。
“这你也能看懂?”他随手拿起那本《古文观止》,“哗哗哗”快速翻动着。
“能看个大概,”我谦虚地说道。
“可以啊,你比我强多了……”他看我的眸子中放着热烈的光。稍后,他突然问道:“你咋想起到煤矿来了?”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一时语塞。
“别给我装了!我知道你是谁,刚刚从李区长那里看到了花名册……”没等到我瞎编出一个说法来,他把我的底细抖了个一清二楚。满脸得意的神情,笑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难怪啊,我说他为啥提了一桶水回来,对我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原来是了解到了我的背景。当即心下窃喜——看来表哥真是我的靠山了。
“那你呢?”我不想在自己的问题上纠缠太多,急切地想知道关于他的事,对这个看似和我同龄的人充满了好奇。
“我啊,说起来我算是煤矿的‘童工’……”他扑通一声倒在床上,左右脚互相一蹬,两只鞋子东倒西歪地躺在了地上。
“童工?”我有些纳闷。
“我是煤矿子弟招工的……”接下来他把自己情况介绍了一遍。
小贺十七岁,原本姓白,贺姓是他姨夫的姓。两年前有一个内部职工子弟招工的机会,十五岁的他改名换姓过继给了他姨夫,也由此从一个乡里娃变成了煤矿工人。他姨夫是另一个采区的修理工,我们两个采区相距一百四十多公里。难怪他说自己是煤矿的“童工”,原来招工的时候才十五岁,真的是一个未成年儿童。
小贺比我小两岁,就已经是两年工龄的“老职工”了,难怪刚见面的时候都不拿正眼看我。也是在他的叙述下我才知道,整个采区一百多号人,正式工才仅仅二十多个。有些人转正后就托关系调走了,还有一些人头发都熬白了,还在等待着能转正的那一天。小贺是幸运的,但是又有他的烦恼……
小贺的烦恼来自于他的师傅和师爷。老车是老魏的师傅,小贺是老魏的徒弟。老车和老魏师徒关系闹得很僵,小贺在师傅和师爷之间成了受气筒,逐渐沦为他们勾心斗角的牺牲品。他俩不擦机器,不打扫卫生,小贺理所当然成了清洁工。更可恶的是,他们有意给对方使坏,到头来小贺成了替罪羊。
两年来小贺“在夹缝中求生存”,很快也“成熟”了起来,行事作风不亚于那些在煤矿呆了二三十年的“老油条”。其实他很快就掌握了柴油发电机的操作规程和一般故障处理方法,一直在装傻充愣不愿独立工作。他说对于他来说,工作干得多与少都一样,每月固定的二十二块五毛钱的工资,
他神秘兮兮地告诉我,好几次还暗中使坏算计过师傅和师爷,让他们当众下不来台。有一次保养设备的时候,他故意把气缸喷油嘴的喷油时间给调乱了。老魏上班后发觉机器运转不正常,但是却找不出问题所在,老魏怀疑是老车在从中作怪。李区长骂老车和老魏,说他们是一支木桩上拴不成两头大叫驴,再找不出故障原因就让他们背铺盖滚蛋。故障最终排除了,但是师徒二人狗咬狗一嘴毛,闹得不可开交。倒是小贺独自躲在暗处笑的不亦乐乎……
“这里二十五岁以下只有我一个,三四十岁的最多,还有几个五十多岁的。你这一来我算是有了伴儿……”说到这里,他一骨碌翻起身,非常认真地说道,“我俩不会在这里呆到四五十岁吧?”
“如果能像我表哥那样倒也无所谓了。”此时,我的人生目标从当一名“机械修理工”,上升到了当煤矿矿长的高度。
“你做梦吧,”小贺笑了。他接着道:“你估计不知道,像你表哥这样从普通工人一步步爬上去的,自煤矿上马以来还没有第二个。更何况我们这个煤矿还能存在多久呢?”
“为啥这样说?”一听他说不知道煤矿还能存在多久,我一下子着急了。奋斗到表哥的位置就不要说了,当一个“机械修理工”的愿望总不能泡汤吧?
“我表舅在经委当副主任,”他望了一下窗外,特意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我们煤矿是亏损企业了,县里早就考虑过让煤矿下马,但是没人能下这个决心……”
“求……!那我还来这里干啥?”按照他表舅的说法,实现理想的平台都岌岌可危了,还有什么奔头呢?我陷入了极度沮丧之中。
“你怕啥呢?有了表哥做靠山,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小贺看我才来第一天就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赶紧给我说起了宽心话。他从枕头下拿出一本《柴油发电机操作及一般故障处理》的书递给我,推心置腹地说道:“多看看这个,快把你的《古文观止》手里来,会背几篇古文顶啥用?”
“学开柴油发电机?”我感到很不理解,因为到煤矿之前,根本就没见到过啥地方用柴油发电机,和它相近的也只有“铁牛”拖拉机和生产队的四轮拖拉机了。
“技术学到手,想啥都会有。”不知道这句话是谁的名言,也许是小贺临时发挥出来的吧。他说,别看这“傻大笨粗”的柴油机,能把它掌握透彻了,走遍天下都不怕。他说,柴油机和汽油机的原理差不多,将来即使转不上正式工,开一家汽车修理、拖拉机修理店也不错啊。
他这么一说,我的心豁然开朗。不由得我暗自感叹——人家小贺还比我小一岁呢,居然能看得这样远,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正常上班后我被分配在地面工作,和我同来的其他人都是井下工。我从事的工作按说也是技术活,主要任务就是按照井下和地面的联络信号操作绞车,往地面运送煤炭。主要步奏是:摁下启动按钮——松开离合器——摁下停止按钮——拉紧刹车。有人开玩笑说,在配电盘上挂块烧饼,狗也能胜任这项工作。
为此又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还是小贺给了我最好的建议。他说让我不要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潜心研究他给我的那本柴油发电机的书,只是装在自己肚子里才是硬道理。以后的日子里我专心研究柴油发电机,经常和他关起门来探讨问题,有时候也去机房学习实际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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